第59章

  但除却相信此人的记忆,也没别的手段。姬冰雁麾下所有人,唯一知道的一片绿洲,是沙漠之主札木合依傍绿洲所建之国。其距离遥远不说,与何欢定下要去的位置也截然不同。
  说来,直到如今,众人对于何欢一行人究竟要去什么地方,与何人为敌,也不算十分清楚。只是他们知晓,一路上暗处的阴险算计层出不穷,非三言两语可以说尽,这些人要对付的,绝对是一个极为可怕的敌人。
  因此,他们面上虽然不显,却对于进入绿洲、脱离这种险境生出潜在的渴望。这渴望促使他们相信了密厄国这犹如梦幻泡影般的存在。
  沙漠之中,流沙形成的地形随风而动,脚步的深浅不一会会造就毫无知觉的原地打转。四周皆是一样的无边黄沙,人该如何辨认方向?好像这是天授予此方土地上生长之人的独特能力,即便去询问他,也说不出个大概,只有模棱两可的“风、太阳、空气中的味道会指引我们方向。”
  人在这时候,便回归动物性,让何欢觉得亲切。
  他道:“若这‘密厄国’真的只有他知道,也是一件好事。”因为这代表此地具有罕为人知、隐蔽、易守难攻等特性,更容易避开石观音的眼目。
  胡铁花耸耸肩,“等到那里之后,咱们能不能休息一天?这沙漠是真熬人。”
  “应当可以。”何欢听见有鸟扑扇翅膀的声音,不着痕迹向前望去,见到一点黑影在空中盘旋-又是猎鹰。
  楚留香同样注意到这鹰,凑近低声问:“依你看,这鹰是不是经人训练过?”
  “确实……很值得关注。”何欢摩挲蜷起的食指,心中思量。
  他微微仰头时,侧脸宛如倾颓玉山,瘦削而苍白,萦绕一股罕见的脆弱。这时楚留香才意识到,他所修习的功法也是神水宫正统,与沙漠并不适配。相较队伍中的其他人,何欢更不适应沙漠气候。只是,他什么都不说。他大约习惯了忍耐。
  何欢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他询问:“依香帅之见,要怎样甩开这些鹰?”
  鹰犬之称的由来,便是由于鹰和犬皆可以锁定猎物持续追击,供人驱使。趋势之人即使远在百里之外,看见盘旋在空中的鹰也就有了方向。若想要安全的进入绿洲,首先要做的就是甩开这些敏锐耳目。
  楚留香笑:“我没什么经验,只知道,它们定不是靠辨认人的长相进行追踪的。”
  不错,无论看起来怎样紧追不舍,只要明白对方驱使鹰追踪的手段,就可破解。
  “某种特殊的气味,或者移动的活物。”
  他们两人对视瞬间,已心领神会。
  ……
  第二日一早,十余黑衣人伫立在远方,眺望着与昨天相比位置变动极大的雄鹰,冷笑一声:“他们以为晚上赶路,就能甩开追踪么?真是笑话,亏得尊上还叮嘱我们小心行事。中原人,不过如此而已。”
  “别的不说,他们脚程倒是快。”
  “若换做旁人追踪,他们大约真能轻易逃脱。那楚留香,我听说过他,轻功的确卓群。”
  “的确,谁能想到尊上她除了风华绝代、心智过人、武功高强以外,还有驯鹰的好本领呢?”
  为首黑衣人严肃而冷峻的面容中露出一丝满意之色——只因他听到由衷夸赞自己主上的声音,并对这些华美的辞藻表示无比赞同。他们全是发自内心的崇拜、敬仰那个女人,将她视若神明。在沙漠之中,这样发自内心愿意为她卖命的、数不胜数的追随者,正是石观音手中有利的武器。
  “跟上。”他们正打算在今日——在楚留香一行人筋疲力尽之时发动偷袭。
  起风时,猎鹰随风向东飞去,风止时又在空中盘旋。黑衣人首领隐约察觉到不对,他皱眉,唤一人至近前,“你,去悄悄查看一下他们的行踪。小心不要被发现。”
  此人别的功夫不在行,一门隐蔽功法练的很好,故而应下任务,悄无声息的接近苍鹰盘旋之地。
  大约一炷香功夫,只见他满脸仓惶之色,急忙跑回,喘着大气道:“首领!我们、我们被骗了!”
  站在沙丘之上俯视秃鹰打转的下方,是一串用绳子串起的、随风招摇的衣物。衣摆位置被灌注了约莫半斤沙子,自上方看去,正是挪动姿势有些奇怪的人影。
  沙漠养育了眼神锐利、忍耐性极强的鹰,中原人也借沙漠之力,逃离了目不转睛的鹰的注视。
  ……
  此时,一队骆驼自沙漠上缓缓行进,只留下转眼就会被流沙吞噬的脚印。再仔细看,每一只骆驼身下,都有人影攒动。他们趴在宽大的斗篷之上,斗篷的系带连在骆驼身周,宛如乘坐驼车一般。
  何欢在前方观察情况,直至远方闪烁着琳琅光芒的狸奴朝这边奔来,而天际始终不见鹰的影子,他才露出笑容,向后道:“已经摆脱敌人了,大家出来吧。”
  胡铁花和姬冰雁率先翻身到骆驼身上。姬冰雁脸色有些难看,胡铁花则是长舒一口气:“这骆驼老兄是不是不太爱洗澡啊?身上的气味还真是难闻。”
  楚留香苦笑:“希望找到水源之后,咱们都可以洗个澡放松一下。”
  队伍正前面,何欢闻言,不由轻笑一声。
  空气中的水汽已经渐渐变得浓郁,虽仍比不上中原,却能证明他们前进的方向无误。
  然而,这传说中的密厄国实在是隐蔽,简直叫人想到昔日被黄沙掩埋,难分真假的楼兰。明明近在咫尺,却又好像不停在沙漠中打转,连何欢这样的温吞性子也皱起眉头,有些焦灼,更别提其余人。
  “你当真确定是这边?”
  “这是我家,我怎么会不记得。”
  “你离家都多少年了,走错路也并不无可能。”
  “你知道这样的怀疑,对生长在沙漠中的人是一种亵渎吗?”
  “真要这样说,你们怎么不自己去找绿洲?如今又来怪我们?”
  后面吵扰起来。若要大家都是同路人倒也还好,但姬冰雁的手下与熊猫儿的手下双方本就有摩擦,如今更是谁都不服谁。何欢叹一口气。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情况,想要他们不起火也难。何欢懒得管,只想:倒不如现在发泄出来,也好过憋着。
  他漫不经心在前方迈步,突地,直觉先于五感告诉他有哪里不对。
  是……沙子的流向?
  石驼同样未参与身后的纷争,他亦敏锐的感觉出不对。领路之人即使再相信自己的记忆,也会被眼睛蒙骗。然而,石驼却不会。
  他稳稳地向某个方向走去,继而停驻在一座沙丘之前。
  姬冰雁跟在他身后,几乎是无条件的信赖他。
  石驼开始做无用功般用手挖沙丘上的沙子。即便如此,姬冰雁在沉默少顷后,也站在他身边,学着他的样子开始挖沙。
  “疯了,石驼疯了,姬冰雁也跟着他疯了。”胡铁花喃喃道。
  “或许,只有疯子才能进入那密厄国?”楚留香悠然上前,试着将手插入沙中。
  沙丘吞噬楚留香的手掌、手臂、进而是半边身体。终于,他摸到刻有花纹的冰冷石板。
  密厄……此处当真只有疯子才敢想、敢这样建城。
  石驼率先摸到一个吊环。他用力一扯,只听地底传来轰隆隆响声,仿佛地裂,沙海席卷而来,欲要将所有发现秘密之人掩埋在沙砾之下。
  “退开!”楚留香大喊。
  他正急速向后退去,却无意瞥见愣在原地的何欢。
  “何欢!”他着急大喊,但现在再上前也无济于事,哪怕是楚留香也难从这声势浩大的黄沙之中救人。
  何欢这才反应过来,他运起轻功速速后退,然而倾塌之沙已至近前,马上就会掩埋在大自然下显得格外渺小的身躯。就在此瞬息之间,楚留香死死的盯住何欢的这个瞬间,他看到——
  像一片轻盈的叶子、又或是水面掠过的飞鸟。对方的身法至简,然而,其迎着烈烈阳光,在死亡的阴影之下,借着奔袭向前的沙浪,一次次与死亡擦身而过。且与众人越来越近,直至成功逃离倾倒的沙丘。
  “差点就折在这里,真是可怕。”而将功法运用至纯熟,步伐轻盈之人,面上犹带微笑的这样说道。
  楚留香一时失语。
  他心中有不可置信、有被欺骗的愤怒,也有恍惚茫然,最终,却落在看见眼前这人平安的安心之上。
  他只道:“……你无事便好。”
  何欢有些歉疚:“让香帅担心了。”
  虽然如此说,他的心神如今仍系在刚刚看到密厄石门的那种恍惚之中,以至于没有注意到楚留香的异样。
  那样的纹路,他从未见过,却不知为何,有一种莫名的亲切之感。在沙丘倒塌、众人奔散的瞬间,石门上的纹路映入他的眼眸。犹如藤蔓蔓延,软体动物张开捕捉的触角,新生是明显卷曲着的带着细密纹理的攀援须?又或者是蜷缩在壳中的蜗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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