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你要是真的想跟哪个大夫神交,就该先戒掉喝酒。”树大夫冷不丁道,“上次见你还有两天好活,这次见好像只剩一口气,唯一共同的点就是桌边放着酒。不知道下次见到你,身旁会是酒,还是你的棺材。”
  他本是很温和的一个小老头,但见了这样不听话的病人,只有冷嘲热讽和吹胡子瞪眼的份。
  苏梦枕笑,明明是论及生死大事,却依旧悠然道:“酒难道不能摆在棺材里吗?”
  树大夫懒得理他。
  何欢只得回他:“苏楼主,久仰。还要多谢上次赠车之情。”
  “我尚未谢过何大夫赠药之恩,一架车马,又何足挂齿。”苏梦枕转头向何欢,似在打量他的面具。
  “茶花,把窗户打开,”苏梦枕突然道,“屋子里太闷了些。”
  被叫做茶花的年轻人惊愕:“楼主,早春风凉……”
  “我说的话,你听不听?”苏梦枕脸上仍残留一点温和的神色,但反而彰显出一种笃定的、无人能反驳的情绪。当他带着这样的表情发号施令,哪怕他的要求对自己的身体不好,他的手下咬咬牙也会这样做。
  茶花咬咬牙道:“是。”
  这高大的年轻人正要前去开窗,何欢却抬手似要制止他的动作。
  他是这样随意,茶花却猛地站定:“何大夫,您有什么事?”
  他的态度实在是很尊敬,尊敬的不像是对一个素未谋面的大夫——哪怕他的确为苏梦枕拟过药方。
  何欢将这点疑惑先埋在心里。
  何欢道:“若要透气,中午时通风晒晒太阳就够了,苏楼主病已入肺,早晚不宜开窗。”
  他的面具上明明什么都没有,扭头看向苏梦枕时却有一种了然感:“屋子里可能会觉得闷的,大约只有我一个人。”
  这实在是一个很大的房间,且连树大夫都没有提开窗的事,就证明如今完全没有通风的必要。苏梦枕是见他如此打扮,才提出这话。
  不知真心替他考虑,还是激将法。
  何欢本也不是必须带着这个面具,他抬手摘下面具,露出一张出乎小树意料的俊秀面容。
  这张姣美的男性面孔叫人看在眼里,就会想起春风化雨,盎然春意。眉梢唇角时时含笑,怒也是嗔。只瞧他的模样,断不会想到他会武功。这样毫无攻击的长相,配合他的气质,只要站在那里,就有无尽的鼓励与包容。
  这个瞬间,小树看着他手中的面具,都顺眼许多。再回忆他之前的举动,也没了刚才的恐惧,只余下感激。
  何欢并不在意他人看法,随手将面具放在怀中,看向苏梦枕,“苏楼主这伤,是中了什么毒?”
  伤口处,血仍是鲜红的,但明明敷着厚厚药粉,又已经缠住伤口,怎样也不该流血不止。由此可见,应当是种古怪毒药。
  苏梦枕欲答话,又是闷咳两声。
  树大夫怼完他,早早地坐在他身侧问诊。对待苏梦枕他远比何欢要在意得多。只可惜……
  “好古怪的毒,像是刻意为折磨人而研制。”树大夫欲言又止,看向何欢,“小何大夫,也请你来看一看。”
  何欢看似站在一旁,实则打量苏梦枕已久。在把脉之前,先问他:“苏楼主是如何受的伤?”
  苏梦枕反问:“这与医治我的伤口有关系吗?”
  何欢模棱两可道:“或许有些关系,又或许没什么相干,只是我想问。”
  一边,茶花的神色微变,原本恭敬的神情上终于染上一丝顾虑。
  苏梦枕却一语中的:“你见过类似的伤口。”
  他语气笃定极了,连带着这幅病弱的身躯也如同群山一般巍峨起来,有一股不可转不可移的气势,任何谎言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没有人能在他这样的注视下若无其事的说谎。
  话虽如此,何欢倒没有说谎的打算,只是注视着他不语。而他了然之后也没有咄咄逼人,反而道:“是六分半堂。”
  “果然是六分半堂。”树大夫了然且不屑。
  竟不是迷天盟?何欢一怔。
  “茶花,你来说与几位听。”
  苏梦枕的精力并不足以支撑他长时间的讲话,实际上,在仔仔细细观察过何欢之后,他的精气神便已经下去一半,迅速变得苍白起来。但这种苍白毫不软弱,如竹一般虽然瘦削却潜藏巨大的生命力。
  何欢在他脸上看不到死气,也看不见萎靡。但他的气血的确已经有极大的亏空。
  苏梦枕接过茶花递来的一丸雪白色丹药服下,闭目凝神,茶花随后转过身来,将事情由来一一说明。
  去年腊月,也就是小半年前,六分半堂雷损与苏梦枕决战——此战来的突兀,但六分半堂不得不战。
  十年前,先帝在位时,同其父一脉相承,整日醉心玩乐,不理朝政。宦官当道,滋生一批狼子野心之辈。又时值金国势强,帝都南迁多年,北境即将失守,苏梦枕生于一朝繁荣时,却自小便不得不目睹其日渐式微,除却需步步为营,在风雨飘摇中稳固金风细雨楼的地位,还日日为国而忧,夙兴夜寐,使得本就虚弱的身体每况愈下。
  这时,六分半堂并不着急,只消坐等。等先帝昏庸,听信谗言;等势力扩张、苏梦枕溘然长逝,好直接吞并金风细雨楼。
  然而,就在四年前,某个寻常夜里,在众人都没有丝毫警觉之际,先帝竟在森严守卫的大内皇宫之中,悄无声息遇害。
  来人连一个脚印,一根头发都没有留下。唯一留下的,只有皇帝喉间致命的一道红色细纹。
  奇怪的是,鲜血浸透龙塌,夜间寝宫内外的侍从护卫,无一人闻到这股刺鼻的血腥味。宫人们揣测,是因为当时寝殿外的桂花,开得太盛了。
  大理寺审理此案长达一月,却毫无头绪,大怒之下,要将这一批侍从纷纷问斩,当今圣人却怒斥大理寺“草菅人命”,叫父皇在天上也不得安生。
  先帝在位时,贤臣清官不知被抄斩几何,眼睛都不眨一下。今上与之大相径庭,从此可见一斑。
  这点不同,一开始那群贪官污吏谁也没看在眼里,六分半堂也是一样。
  但接踵而来的,便是北迁回京城旧址、大开文武科举、诏安大批武林中的一流高手,过往繁盛,在弹指一挥间便化为乌有。
  莫说六分半堂,连昔日的朝堂权臣也被排除在新京城势力之外,说好听的叫留守后备,难听些…便是贬官除权。
  诸葛正我还好些,仗着是并肩王的半个师父,跟着一并回了京城,其余人…只听这连名字也不必提,一并归类于其余人的结果便可知其下场。
  六分半堂焦头烂额,金风细雨楼却如乘东风,再加上树大夫与何欢三年前于开封偶遇,相互研讨药方,连苏梦枕的病情都得到了控制,更让金风细雨楼呈现一派蒸蒸日上的景象。
  按理说来,以六分半堂总堂主雷损的心智及为人,这种时候他应该韬光养晦,暂避风头。但怪就怪在,他只是暂时的沉寂一段时间,又以更猛的势头开始反扑金风细雨楼。像是鱼死网破,又像是……已找到新的靠山。
  此次苏梦枕的腿伤,便是六分半堂又一次暗算所致,好在他身边有一应兄弟拼死护送他回到金风细雨楼。雷损如今,大概就在等着看苏梦枕的下场。
  他将来龙去脉一并说清楚,何欢突然开口。
  “相比树大夫,你好似更尊敬我,这是为什么?”
  茶花一愣,看向苏梦枕。
  苏梦枕道:“你的确有一点不好,就是心头藏不住事。”
  “既然藏不住,就不必藏了,说于何大夫便是。”
  茶花点点头,忽的向前走了两步,跪在了何欢面前:“因为,您救过大哥和我的命。”
  何欢一怔,不知此话从何讲起。
  第90章
  这事,需从王小石处说起。
  那日秦淮河畔惊鸿一瞥,王小石对那位不知姓名的白衣公子很是上心,可谓一见钟情二见倾心。与此同时,又不想叫同行几人知晓。
  虽然他已经经历过多次暗恋和暗恋失败。但是对一个男人起这样的心思还是第一次。若是叫温柔和白愁飞知道了,又要嘲笑他。
  只需如往常一样坠入爱河,再因为绝无可能迅速清醒过来就好,叫旁人知道,反而会因反复提醒而更加难忘——他是这样想的。
  这几人这次的确没有看出来他的心思,主要是压根儿没往那个方向去想,几人打打闹闹,分分合合,最终只留王小石白愁飞两人,来到开封。
  好不容易安定数日,有天在街头卖画,突逢大雨。
  躲雨时,白愁飞感叹:“好大的雨。”
  王小石望向街头:“这雨真的好大。”
  在他们一边站着一位病殃殃的公子哥,也是匆忙赶来避雨,叹道:“真是一场大雨。”
  豆大的雨落在落在青石板上,噼泼声如炮仗,溅起地上带着泥点子的水花,落在稀疏的倒霉行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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