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何欢先后翻开关七和记载化名为“宫九”的太平王世子的簿记,将一应相关内容记在心中。他面上不显,实则越看越心惊。
“这些,金风细雨楼在之前已然知晓?”
“不错,”苏梦枕目光沉沉,“我亦在找机会解决处理,只是兹事体大,盘踞已久,很难彻底拔除。其据地又远在千里之外。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尚在斡旋之中,难以脱身。”
的确,若非他已经关注到宫九的动静,怎么也不该搜集这样细密的消息。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缠斗得紧,苏梦枕分身乏术是在所难免。
何欢垂眸,继续去看后面记载的零散消息。虽与大局无关,但掌握越多消息便有越大把握稳住局势……此处记录此人于床事上格外嗜痛……嗜痛?这是怎么发现的?又是怎么做到的?
说到底,为什么连这种消息也要记录?
何欢沉默的合上簿记。神情微妙的瞥向自己那本,越发好奇。
“请。”苏梦枕递上那本簿记,“此处记载何大夫的相关消息,亦是难辨真假,若有不恰当处,大可指明。”
这是明目张胆的套话,向本人索要情报么?何欢轻咳一声,翻开簿记。
此处记载,何欢是神水宫宫主水母阴姬之子,生父未知。但怀疑是一位极擅长男扮女装的男人,在旅途之中欺骗水母阴姬,后被水母阴姬所杀,去父留子。十三岁那年初出江湖,便被王怜花所骗。后来与沈浪、王怜花一行人结识,成为沈浪的唯一弟子、《怜花宝鉴》的传人。十六岁被沈浪送往保定李探花李府,嗯……一些记载准确的年少往事。
何欢再往下看,他在外游历、居无定所的过去,定居江南后发生的一应事情,皆被记录在簿,所涉及到的关系网可谓密密麻麻,遍布朝堂武林,一眼望过去,与妄想推翻皇朝谋逆造反之人一般无二。
“让人想不怀疑都难啊。”何欢喃喃道。
“今后,或许还得放出更多假消息才行。”苏梦枕同他道。
“嗯?”何欢一愣。
“皇室要求金风细雨楼不得调查皇宫中事,风雨楼便会照办。但诸葛神侯不同。神侯府不仅情报与金风细雨楼不分伯仲,更是忠君之士。何大夫倘若出现在神侯眼下,很难不让他怀疑。”
苏梦枕的手若无意点向何欢与被抄家的林氏孤女的关系,又下划向他曾经对林欺霜说过的话。
思想会通过言语,悄无声息的暴露。忠君的思想可以从嘴巴里跑出来,完全不将皇权规章放在眼里的话也一样。
“猎犬可是只要有一点气味,就会死追着不放的动物。”
“被缠上,会很麻烦。”
何欢看向他,却见他微微一笑,将这张簿记扯了下来,随手扔进一边的灯笼里,薄如蝉翼的纸张被骤然增大的火焰吞噬,只有缕缕青烟,顺窗飘出,再无痕迹。
“我以为,金风细雨楼,同样忠君忧国。”
“就连大诗人陆游也说过,位卑仍不忘的,仅忧国而已,”苏梦枕挑眉,这个瞬间,他原本如泼墨山水一般寡淡的面容,竟变得与红袖刀艳美凄绝的刀光如出一辙,透露着诡谲与冷厉,“苏梦枕忧国忧民,却不操心皇宫中事。”
此等诡辩,果然符合他与金风细雨楼的处事,在细致中透露着狂放,于条条框框收束之中,彻底理解规则,伸出不被察觉的影子,将其吞噬,最后塑造成属于他们自己的规矩。
先帝阖棺之后,谁说世态没有变得更好呢?前尘事定,何必追究。
一切都在树大夫允许的那杯酒中,烈酒入喉,便将今日之事全吞回肚子里。
杨无邪听见苏梦枕大笑的声音——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笑过,因为残存的病痛紧紧揪着他的五脏六腑,一般在大笑出声的瞬间,就会引发撕心裂肺的咳嗽,紧接着是鲜血、众人的担忧、生命被又一次点燃后的死灰。
而这一次,笑声之后跟着的,却是一声喟叹:“真是好烈的酒。”
紧接着,是何大夫仍待一丝冷清的声音:“虽说树大夫允许苏楼主饮酒,这样烈口烧刀子,还是少饮为好。”
“嗯,好。听何大夫的。”
杨无邪不知什么时候起,就已经勾起唇角,但伸手去擦的,是一并涌出的眼泪。
他们等这一天,实在是太久、太久了。
好在,这一天来的虽然迟,但不算晚。
……
三日后。
“何大夫这就要走了吗?”茶花稍显错愕。
“嗯,我已与树大夫商议好苏楼主接下来的调理方案,剩余部分也帮不上什么帮。”何欢道。
茶花慌乱摆手:“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还没来得及报答您的恩情……”
何欢笑:“我本来也没有做什么,无需记怀。”
同苏梦枕告别时,对方还又一次提到他子虚乌有的妹妹。
“叫外界分不清你们究竟是否是同一人的易容,虚实结合,正是放出假消息的上乘做法,这也是寻常上位者豢养一至多名替身侍卫的原因。”
“又或者,叫自己变成一滴水,进入汪洋大海之中,是吧?”何欢意有所指。
“若真甘愿变成与常人无异的水,是真正的‘隐形’,但若一直仰首,自以为与他人不同,又怎会甘心变成真正的隐形人呢?”
两人相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传言神水宫双生子此刻一人在神水宫内掌管诸事,另一人正受邀入住并肩王府,的确是寻常人难辨真假的消息。”
“此时,与并肩王一起前往前任南王领地中剿袭叛军,也是顺其自然的事,对吧?”
苏梦枕笑起来时眼角清浅的细纹如同秋日湖水泛起的粼粼波涛,是掌权者独有的魅力:“孺子可教。”
“苏楼主是名师。”
苏梦枕问:“时至今日,却仍要称呼苏楼主么?”
何欢抬眼,有些疑惑:“应当怎么称呼?师父么?”
苏梦枕轻笑着摇摇头:“我不过虚长几岁,师徒之说也不过谈笑,你若不嫌弃,不妨叫我一声大哥。”
何欢一愣。这种称呼并不少见,然而因为曾经多这样叫李寻欢的哥哥,后来就不再这么称呼旁人。但时过境迁,心境大不相同,且两人相处的确轻松愉快,苏梦枕教他许多,比之前的‘大哥’更有一个长兄的样子,因此他对这称呼也不十分排斥,他试探叫道:“那么……苏大哥?”
“好,下次见面,大哥为你备一份厚礼,再与你把酒言欢。”
下次,下次便是一种含蓄的祝愿,是一切都未定之时,是立场难以彻底划分的如今,唯一能说出口的话。苏梦枕没有送他,金风细雨楼所有人都不该送他。
他走的当晚,金风细雨楼在六分半堂的老巢放了一场经久不息的烟花。烟花绽放发出的震天声响之中,何欢回首,看见身穿红色长袍的苏梦枕。
他站在金风细雨楼最高处,望向吵闹的六分半堂、又越过六分半堂,看向漆黑的城门。无人知道他在看什么。
他显眼得像是要让六分半堂将这一刻烙印在心中。让开封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他的身上——那一抹艳绝灼灼的刀光,斩断了无数暗箭,他的影子与金风细雨楼交融,在爆炸声里、在漫天火光下,一切都变成光下的影,悄无声息的藏匿、离去……
……
“殿下?”
“叫我翊麒就好。”朱翊麒又一次对着何欢强调。
“……好罢,翊麒公子,不知你可有按我说的做?”
朱翊麒先是点头,“按你说的,我将你在王府的消息传了出去,还跟你派来的那个人逛过几次街。就是……”
何欢歉意道:“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朱翊麒连忙道:“没有!”
他看何欢惊讶的神情,才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下意识放低:“我说过,我不讨厌武林中人,更、更不会讨厌你,你没什么给我添麻烦的地方,不用那么客气。我只是想说……你那个朋友,一直在找你,你要去见一见他吗?”
那个朋友?何欢反应过来,对方说的是陆小凤。他有些头痛的摁摁太阳穴,“这……”
他刻意按下对花满楼不告而别的歉疚和思念,摇摇头:“还是算了,如今见面,只会平添波澜。等回来之后,再见不迟。”
……
数日后,朱翊麒在前往南王府的船上,又一次看到陆小凤。
朱翊麒目瞪口呆:“你,你知不知道混入禁卫军队中可是死罪!”
陆小凤道:“我知道,但我见过你哥,你哥允许我做你的护卫,一起南下。这下,我能见到何欢了吧。”
朱翊麒:“……”
朱翊麒无奈地示意他到寝间说话。等进房间前,他还左右张望一下,见到四下无人,关上门才道:“他不在我这。”
陆小凤:“……什么?你一定是在骗我,这可不好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