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师兄养出来的兔子,怎么这么不懂事? 】
  他笑着说,眼睛都笑弯了。
  “……你别说……”
  别说和他们一样的话。
  沉怅雪心中恐惧滔天——他知道,钟隐月也会那样。
  没有人不一样,所有人都是那样,所有人都厌恶灵修……就算钟隐月不是这里的人,可他也是人。
  他也会说出“一介畜生”这类的话。
  没有人不一样。
  他都知道。可即使如此……他仍想骗骗自己。只要钟隐月不说,他便能继续骗自己,钟隐月不会说。
  一只手突然按上沉怅雪捂着脑袋的手臂。
  沉怅雪浑身剧烈一抖。如同被押上断头台的死刑犯听到了行刑的下令,他猛地闭上眼。
  “别害怕。”
  沉怅雪一怔。
  他微微抬起头,一双通红的眼睛怔怔地从下往上飘去,小心翼翼地望向他:“……?”
  他看到一张和记忆里完全不相符的笑脸。
  钟隐月还是把眼睛笑得弯弯,手上摸着他手臂的力度极轻。
  可那不是他记忆里玉鸾长老那张幸灾乐祸不怀好意的笑脸,那张脸上是对他的无可奈何与怜爱。
  沉怅雪从未见过有人对他露出如此神色。
  “你害怕吗?”钟隐月继续说着,“别害怕呀,这兔子耳朵不就是你的一部分吗。”
  “多漂亮啊,你跑什么?”
  “怎么还害怕自己呀。你天不怕地不怕的,秘境都敢一个人往里闯,却害怕自己的两个耳朵?”钟隐月摸着他捂着耳朵的手臂,“别怕,我不嫌这个的。我都说了,我是外面穿过来的,我最喜欢这个了。别因为这个生心魔啊,你别怕这个。”
  沉怅雪怔怔的。
  心魔的笑声突然在耳边烟消云散。他看到身上的黑气向上飘去,消散于空。
  直到那些黑气消解成尘,沉怅雪才慢吞吞地明白。
  方才,他身上的心魔已经化为真实。钟隐月是看见了他的心魔,也看见了他的兔耳,却仍然朝他走了过来。
  心魔化真,其主极易堕魔,随时都会癫狂,六亲不认地大开杀戒。
  钟隐月却连这个都不怕。
  他看到了他的心魔,他看到了他的兔耳。
  他知道他并不是个干干净净不染尘埃的人了,但他还是走了过来。
  沉怅雪慢慢松开手,两只长长的耳朵垂在脑袋边上,不停打抖,好似难以置信。
  钟隐月望着他的耳朵,眼睛里闪着渴求的光:“我能摸摸吗?”
  从没人提过这种请求,沉怅雪呆了半晌,才点点头。
  钟隐月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抚着他的耳朵。
  他生怕沉怅雪不舒服,都没敢用多少力气。
  不疼,可沉怅雪却突然鼻子发酸,视线里染上了一片雾气。
  隔着雾气,他渐渐望不清晰钟隐月的面容了。
  四面吹来寒风,空气里还残留着血味。这一切忽然渐渐变得如梦似幻,沉怅雪感到了万分的不真实。
  “对了,你刚刚问我,如果你是今日这兔妖,我会怎么办。”钟隐月摸着他的耳朵,轻声说,“我自然是不会杀你,可我也不能放你在外面害人。”
  “嗯……如果有朝一日真的这样,那我也只能将你打晕,关起来了。”钟隐月苦笑一声,“不过我会去查你到底恨谁,到底谁把你弄成这样的。我是说,我会带你去杀你该杀的。如若杀了人仍难消恨,那就只能把你关一辈子了。”
  “把你在我旁边关一辈子,我管你吃管你喝,不会把你再交给别人,不会让你又被剥了皮。”
  “我早知道你也是灵修了,我早知道你也会有怨念。都这个世道了,没有怨念才奇怪。”
  “有怨念好啊,只会爱不会恨,那就是个纯沙包。你要恨也好怨也好,变成妖变成鬼变成魔,我觉得都好。不论什么,活着都会痛苦,会挣扎,会矛盾,这没什么大不了。”
  “那兔妖说得对,你们都不该被锁锁着。”
  钟隐月松开他的耳朵,把他额前凌乱了的头发理好,说,“别害怕,沉怅雪,我本来就是世外人,这世道对我不管用,我不觉得灵修低贱。”
  “我最喜欢兔子了。”他擦掉沉怅雪脸上的泪痕,“我知道你在干曜宫过得不好。等我这次回去,我就去闭关。再出关,应当就能突破境界,与那干曜同起同坐了。”
  “到那时,我就把你抢过来。”钟隐月说,“再等等我吧。”
  “等到那时,谁都不会再锁上你。”
  “我不会给你上锁的。”
  沉怅雪听完,望着他,眼神呆呆。
  半晌,钟隐月看见他眼睛里漫上一层水雾。
  沉怅雪眉睫颤动片刻,露出了要哭一样的表情。
  他表情伤心得越发厉害,终于扑进钟隐月怀里,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起来。
  他大哭,嘶喊,到最后声音变得像是临死前遭人开膛破肚分尸挖骨一般的惨叫。
  他声嘶力竭,如那兔妖一样,开始嘶吼质问起了为什么,凭什么。
  为什么,凭什么。
  都已经花了比凡人更甚的数百年来到此处,为什么还要像个被圈养的畜生。
  为什么更加天赋异禀,却还要受人折磨。
  为什么还会变成人修的垫脚石。
  钟隐月感到胸口上湿了一大片。他把沉怅雪抱进怀里,没有作声回答,只是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
  沉怅雪是红着眼睛跟着钟隐月上了回程的马车的。
  他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一路上都蔫蔫地缩在角落里,也不坐到轿子的座上,就坐在不算宽敞的过道里,抱着膝盖,把脑袋靠在臂弯里,就那么缩着坐在钟隐月这边。
  钟隐月一低手就能摸到他的脑袋。
  看他太可怜,钟隐月中途摸了一次,自此这手就没从沉怅雪脑袋上下来过。
  倒不是他不肯收手,而是沉怅雪不肯让他收手。
  钟隐月刚抬起手,低着脑袋的沉怅雪就立刻把手抬起来,抓住他的手腕,一声不吭地把他的手挪回到自己脑袋上。
  如此反复两三次,钟隐月才明白,沉怅雪不愿意让他撒手。
  他心中越发怜爱对方,叹了口气,便将手一直放在他脑袋上,再没松开。
  直到马车到了地方。
  钟隐月没有去干曜宫,把沉怅雪先放下去。
  他先回了玉鸾宫。在山宫门口,他请青隐先下了去,又将兔妖的尸体交给了她。
  “请师姑帮我将安苏交给灵泽师姐吧。”他说,“麻烦师姑告诉她来龙去脉,请她去杀仙阁跑一趟。时候不多了,我今晚就去闭关。”
  青隐一听,就知道他是看不过去沉怅雪这可怜劲儿,已经受不了了,不愿意再晚一秒。
  他自己上进,青隐当然乐意,她点头应允下来,当场化回人形,抱着安苏的尸身回去了。
  目送她进了山宫,钟隐月回身又上了马车,将沉怅雪送回到了干曜山。
  到了干曜山门口,钟隐月又对马车上那用于运转的灵器施以灵力,让它自行回了玉鸾山去。
  等送完了沉怅雪,钟隐月就准备直接去闭关了。
  干曜山门处,早些时候闹出来的一片狼藉已都被收拾干净了。
  沉怅雪站在山门口,低着脑袋,拽着钟隐月的衣角,一声不吭。
  他把钟隐月的衣角揪得很紧,不愿松手。
  “听话,别再揪着不放了。”钟隐月拍拍他的手背,“待我接你走了,你随时随地都能揪着我走。”
  沉怅雪把他拽得更紧了。
  钟隐月哭笑不得:“你总这样不放手,我怎么去闭关呀?”
  沉怅雪闷着头,往他身前走了两步。
  他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钟隐月吓了一跳,以为他怎么了,赶紧伸手就要去扶他。
  沉怅雪伸出另一只手,也抓住了他的衣角。
  “长老。”
  闷了一路的沉怅雪说话了。他两只手揪着钟隐月,声音早已哭哑了。
  他哑声说:“长老……请长老千万别,丢下我。”
  他越说声音越低越抖,好似又要哭了。
  钟隐月忙说:“不会的。”
  沉怅雪没因为这话轻松半点,他还在抖。
  “长老真的会来接我吗?”他问。
  “会。”钟隐月说,“我是为你去闭关的。待我出关,第一件事就是你。”
  沉怅雪将他拽得更紧了。
  “所以,别拽这么紧了。”钟隐月又拍拍他,“你放我走吧,我不会走得很久的。我是雷灵根,天赋异禀的,走个两月便能将你带离这苦海了。听话,好不好?”
  沉怅雪摇摇头。
  他双手绞着钟隐月的衣角,钟隐月能感受到他的发抖。
  “长老,”他说,“百余年来,从未有过这种好事……怅雪唯恐此是黄粱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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