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停泊在锚地的其他货船上陆续蹿出人影,船员们纷纷投来打量的目光,或许觉得他们是疯子,出港闹这么大动静。
  但只有顾孟然心里清楚,风翼号启航的意义有多重大。
  少则三年,多则一辈子,他们将暂别陆地,不知归期。
  江风呼啸,风翼号平稳航行,下一站——韶洲船闸。
  兴奋劲儿过了,顾孟然沿着舷梯从二楼下到一楼,哼着小曲走进超市。
  一个上午没来,超市大变样,货架整齐摆放,各类食品、调味品、日用品分门别类,整整齐齐地码放在货架上。
  冰箱冰柜、生鲜果蔬台,前不久还空荡荡的大厅,俨然有了超市卖场的雏形。
  顾孟然进门时,梁昭正扛着一袋百斤重的大米,从超市后方临时仓库搬到正门口收银台旁边。
  已然是第六袋了,他累得气喘吁吁,干练利落的短发被汗水濡湿,又被随意撩起,光洁饱满的额头全是汗珠。
  “砰。”
  米袋与地上其他米袋重叠,整齐摞在一起。
  梁昭呼出一口热气,撩起衣摆擦了擦汗,朝顾孟然颔首示意,“怎么样,起锚好玩吗?”
  紧致流畅的腹肌覆着一层薄汗,于眼前一闪而过,顾孟然瞳孔微缩,有一瞬间的失神,连梁昭说的话都没听清。
  江风掀起一股热浪,顾孟然自知失态,垂眸错开视线,从货架上拿了瓶水递给梁昭,“歇会儿,看你累得满头大汗,让你上船当船员,不是来当苦力的。”
  梁昭单手接住矿泉水,拧开瓶盖浅抿了一口,反问道:“没怎么跑过船吧?普通船员基本等于苦力,什么杂活都干。”
  矿泉水往冰柜上一放,梁昭转身又走向仓库。
  “梁昭。”顾孟然叫住他,神情无比认真:“风翼号不一样,在这里,你不是苦力。悠着点来,活儿慢慢干,我们又不是真的开——”
  过不了几天,超市里的货物还要全部收起来,顾孟然不想梁昭花费力气做无用功,头脑一热,甚至想着把真相全盘托出。
  但他很快冷静下来,现在还不是时候,能上船就能下船,他不能在关键时刻把梁昭给吓跑了。
  于是,脱口而出的话拐了个弯,顾孟然半开玩笑道:“不要把自己当外人,更不要把自己当苦力,你还是我的大债主呢,要把风翼号当成自己的家。”
  “你说得对。”梁昭头也没回,低声笑道:“那自己家干活是不是应该更加卖力?”
  把公司当成家,把学校当成家,把船……
  读懂这话的另一层意思,顾孟然急忙追上去:“我不是这个意思啊梁昭,等等我!”
  劝不住就一起搬吧,就当锻炼身体了。
  顾孟然头发往后一捋,跟着梁昭走进临时仓库。
  仓库杂乱无序,米面油粮堆成小山,梁昭停在一摞大米旁,双手握住米袋,上臂发力,发达的肱二头肌高高耸起,而后轻轻松松将一袋百斤重大米扛在肩上。
  梁昭轻松自若的模样给了顾孟然一种他也能行的错觉,他有样学样,浑然忘了自己压根不怎么锻炼,浑然忘了一袋大米重达百斤。
  当米袋悬空,顾孟然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托不住时,他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可为时已晚,数十袋大米摞在一起足足半人高,托不住,他也放不回去。
  “梁,梁昭。”
  米袋死沉,压得顾孟然双臂颤抖不止,面红耳赤,他下意识寻找外援,扭头一看,一心只顾工作的梁昭早已消失在走廊尽头。
  这下完犊子了!顾孟然深吸一口气,双臂用力抱着米袋,膝盖弯曲,试图抵着其他袋子将米袋一点点放下来。
  一百斤啊一百斤,单用双手托着,没有任何着力点,抱个五十斤都够呛的顾孟然,实在是挪不动一点。
  米袋离地还有一米,顾孟然因用力而发白的手指忽然泄力。米袋倏地滑了下去,担心被撞倒,压到胸口、膝盖,求生欲使他用力往前推了一把。
  也就是这一把,米袋擦过顾孟然的膝盖重重落地。
  而下一瞬,一声凄厉的哀嚎打破仓库原有的宁静。
  没有被撞倒,没有被压到胸口膝盖,可特喵的米袋压到脚了啊啊啊!!!
  学着外公的优良习惯,顾孟然穿的拖鞋。
  重达百斤的米袋垂直下落,重重砸在右脚脚趾,钻心的疼痛猛然袭来,顾孟然双腿一软,身体不受控制地后仰,一屁股瘫坐在地。
  其实疼痛尚在承受范围内,但右脚,受伤的又是右脚,顾孟然只觉得眼前一黑,恍惚间又回到被螺旋桨搅烂右腿的那一天。
  冷汗滑过鬓角,顾孟然胸口剧烈起伏,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出气多进气少,呼吸变得尤为困难。
  强烈的窒息感将他紧紧包裹,顾孟然眼皮子越来越沉,就在他几乎快要失去意识时,像往常一样,一只温热而干燥的手轻轻托住他的肩膀。
  “顾孟然,你怎么了?哪里受伤了?”
  冷冽的嗓音渐渐与上辈子重叠——
  “别怕孟然,有我在。”
  “别管我了梁昭,我已经是个废人了,总不能让你照顾一辈子。”
  “我、我是愿意的。”
  第8章 一觉醒来天塌了
  “——嘶,疼!外公你轻点。”
  红花油的气味弥漫在卧室中久久不散,顾孟然靠坐在床头,不见血色的小脸拧成一团,嘴角不受控制地抽动。
  他的右脚被孟高阳死死攥在手中,老爷子粗粝的掌心裹满红花油,反复揉搓顾孟然略微红肿的脚趾头。
  酸爽的痛感刺激着大脑,顾孟然总忍不住把脚往回缩。每缩一次小腿都会挨上一巴掌,四五次之后,顾孟然咬着被角一动也不敢动,时不时埋怨几句。
  老爷子坐在床尾给顾孟然揉脚,脸色难看得很,他不时抬头看上顾孟然一眼,欲言又止,眼神尤为复杂。
  身心双重折磨,顾孟然终于忍不住了,他先是朝外公嘿嘿一笑,抿了抿嘴唇,试探着问道:“外公,我那会儿晕过去了是吧?晕了多久啊?”
  “晕没晕你自己不知道?”老爷子狠狠瞪了他一眼。
  顾孟然理直气壮:“我都没意识了,我怎么知道?”
  孟高阳不说话了,卧室又陷入诡异的沉默。
  两眼一闭,顾孟然当场晕倒在超市仓库,他最后的记忆是梁昭找到他,然后就没然后了。比起晕了多久,其实他更关心他是怎么回来的。
  和外公没必要藏着掖着,顾孟然想问就问了。
  但一听这话,老爷子脸色愈发难看,揉脚的力道越来越重,“怎么回来的?梁小子给你扛回来的!我当时真该拿手机给你录下来,瞧瞧你那样。”
  “我咋了?”顾孟然嗅到了不妙的气息,背都挺直了。
  孟高阳阴阳怪气,学着他当时的语气:“‘梁昭,梁昭我的腿好疼,不要走,梁昭。’人家小梁好心把你抱回来,你搂着人家不撒手,还哭唧唧地念叨小梁的名字。”
  顾孟然:…………
  完了,一觉醒来天塌了!
  没等顾孟然消化完,老爷子忽然抬头看向他,不再调侃,不再斥责,颇为凝重道:“顾孟然你老实交代,你和梁昭……算了,你是不是得了什么病?”
  一句接一句,没有任何缓冲,顾孟然理所当然地把两句话联系在一起。
  他本就苍白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慌慌张张地错开视线,小声反驳:“外公你别那么封建,人专家说了,喜欢同性是天生的,不是病。”
  “啥?”宛如闷雷炸响,孟高阳噌地从床上站起来。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顾孟然,眉头紧锁,眼底皆是茫然与震惊。
  顾孟然懵了,嘴唇微颤:“不是问我这个吗?”
  孟高阳:“一袋米砸在脚趾头上居然把你人砸晕了,我问你是不是得了什么疾病。顾孟然,你在说什么?你喜欢谁?”
  完了完了,这下真完了!
  他就这么……突然和外公出柜了?
  顾孟然不愿面对现实,两眼一闭,重重一巴掌拍在额头上,“等会儿等会儿,外公我头有点晕,先睡——”
  “起来给我说清楚。”孟高阳抓着他的手臂,一把将他从被窝里薅起来。
  逃不掉了!顾孟然绝望地睁开双眼,已经做好了面对狂风骤雨的准备,不料下一瞬,闯入视线的外公嘿嘿一笑,一脸八卦道:“你喜欢谁?梁昭?”
  顾孟然愣住,“外公,你、你不生气?”
  “我生什么气?你这个情窦初开的年纪,有喜欢的人不是很正常吗?”
  “可,可……我喜欢男生也可以?”
  孟高阳眉头一皱,“为什么不可以?男的女的不都是人。你是没见过那些奇葩外国人,跟电饭煲、手机结婚!还有些年轻人,找个七老八十的,那可不行啊。”
  顾孟然瞳孔震惊,这就接受了?
  跟做梦似的,他从未想过,外公居然是这么开明的家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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