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不,不对。”王谦虎反驳,“我觉得官同学不是很好,很不好!”
  王谦虎声音简直悲痛:“他这样热爱学习、从不浪费一分一秒时间的好同学,竟然还没有做出我的题!他都没有翻开!!这是多么大的痛苦才会让他放弃学习啊!”
  “……”里头的人都沉默了。
  官周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嘴角,低着头,沉默地看着地板。仿佛背后有一道玻璃,将世界分割成两个空间,一个人声鼎沸,一个鸦默雀静。
  “小周。”
  视线里突然出现双脚,他抬起头,被头顶刺眼的白炽灯照得眯了眯眼睛,快速的聚焦后,看清楚了眼前的人。
  官周叫了一声:“林伯。”
  林乔穿了个橡胶围裙,围裙上左一块右一块布满了油渍,他把手上的白麻布手套摘下来,跟着碳钳一起扔在角落里:“又被同学拉出来了?”
  官周应声。
  林乔笑着冲他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前。
  “看看,这么高了,小时候明明就这么小一点。”林乔微倾着身子,在膝盖上比划了一下,又直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这些同学挺好的,人都不错,能处!”
  官周看了一眼包厢的方向,没说话,但轻轻地点了点头。
  怎么会看不出来呢?
  这些人自以为装得很好很自然,其实是两方都在飙演技。
  少年人的真心太赤诚,给出去的善意太过小心翼翼,而显得笨手笨脚。
  尤其是王谦虎,平时不在学校就是闷在家里长蘑菇,哪怕天塌了都不能把他从书房赶出来,哪里会真为了道做不出来的题,大晚上横跨半个市过来。
  偏偏就是这样笨拙,才最弥足可贵。
  谁也不是真指望靠这么简简单单的一顿饭,或是几句嬉皮笑脸的玩笑话就能让人高兴了。
  无非是想告诉你,你难过的时候,有我在。
  “是不是明年就高考了?”林乔感叹,“真快啊,你妈妈要是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肯定都认不出来。”
  官周敛神,看向他:“林伯,你要走了?”
  林乔点头,从柜台又拿了两瓶罐装雪津:“过来!一年没见了,咱爷俩坐着聊。”
  他个子不高,堪堪到官周下颚,却要伸手去揽人肩膀,以至于自己踮着脚吃力不已,还连带着揽着的人一起歪歪斜斜,像两个喝醉了酒互相搀扶的人。
  先前门口一桌男孩子已经走了,地上横七竖八的啤酒瓶还没收,林乔就拉着人坐在门口,伸手扣上拉环,一掰,酒花滋滋地冒出来。夜风一吹,风里全是沿街的油烟气,挟带着微弱的酒香。
  他自己先喝了一大口,痛快地“嘶”了一声,就着袖子擦嘴,又开了一罐递给官周。
  “我大学就在这读的,毕业了留校,当了学生又当老师,退休了以后开了这家店。到现在,一辈子都快过去了,还没走出这个区。”
  “年纪大了,实在做不动了。孩子朋友都在这一块,还有学校可以照顾我,一逢年过节,以前的学生动不动来看我,所以别人都叫我不要折腾,安心在这里养老。”
  “但没劝住我。”他笑了笑,拎着易拉罐碰了碰官周手里的,自顾自饮了一口,“人嘛,落叶了就想归根,这里再好,也不是我的根。”
  按道理来说,不管是出于公心还是私心,官周也该劝两句,他原本也是这么打算的。可是听着听着,没出口的话就梗在了喉咙里,几度动了动唇,都没说出什么,最后索性跟着喝了半罐子酒,就算是给了答案。
  林乔头发已经没几根黑的了,稀疏得像一片戈壁,老年斑前几年只在手上,现在脖子上也有零零星星一点。
  他看着官周,和看自己的孙子一样,目光慈爱,好像还是多年前在他臂弯里那么小小一团。
  “你妈是我教的第一届学生,成绩最好,走的路也跟我一样,毕业了就留校,我一手带着。看着她结婚,看着她有了你,本来打算等她年龄到了,把她提上来,我就拍拍屁股走人,也没想到……”
  他停了停,一口气把剩下的酒喝空了,空易拉罐被用力一掷,扔进角落的白色泔水桶里,长叹一声:“世事无常啊!”
  远处的灯陆续灭了,街边的摊车一个接一个打烊,排成一条断断续续的队伍,从街口出去,夜晚归于寂静。
  良久以后,林乔开口。
  “以后别来了。”
  “我走了,你也得走出来,都这么多年了。”林乔说,“以前那么爱笑,现在就没见你笑过,小孩子的,活得给自己上了把锁,辛不辛苦?”
  “放你自己一马,也给别人个机会。你看看屋子里面那一群,多好啊,别总把别人关在外面。”
  官周指尖紧扣着易拉罐端口凸起的浅沿,指腹压得苍白,抬起头,看了眼黑云缭绕的天,眼睛发干。
  他年年都来这里,没漏过一年。
  小时候一家人来,后来成了他和官衡,又后来只剩他一个。
  直到前几年来这的时候,刚好碰着那天胡勉下来买洗发水,这人见了他以后,眼睛干眨了半天,差点没当场抱着他哭出来。
  胡勉长得比实际年纪大十岁,勾着他脖子的时候像劫持人质,通红着眼睛说:“没把我当兄弟是吧?来这么多次,一次也不跟我说,你什么意思?!”
  那一天晚上喝得最晚,喝到最后,胡勉走路像跳芭蕾,没头苍蝇一样踮着脚回去。
  第二天一醒就给他打电话,仓皇得仿佛以为昨天是个梦,结结巴巴半天也没放出一句主谓宾完整的屁。
  听得官周不耐烦,没忍住怼了一句:“是不是没醒?没醒就接着睡。”他才愣了一下,然后在电话里笑了好长一阵,最后没头没尾地“操”了一声:“妈的,洗发水丢了。”
  从那一年开始,后面的每一年,都像今年一样,他再也没有一个人来过。
  第26章 “接你回家啊。”
  接连几瓶酒下肚让官周有些恍惚, 他看着林乔弯曲嶙峋的脊背,一时出神。直到不远处的小卖部拉下卷闸门,雷一样的哗啦响突兀地划破了这片夜的宁静, 才把他从一种放空的状态里拔了出来。
  林乔没等到他的答案。
  不惊讶,意料之中。
  他拍着少年的肩胛,把人从外头揽回了店里, 伸手解开脖子上的围裙系绳:“我本来前几天就走了, 想起来今天是什么日子, 怕你来了没看见我, 就多留了几天。现在见了你了,我也能安心回去了。”
  他把围裙抛回柜台里,抽了张纸擦拭手上的脏污。这些年离开学校的日子, 蜷缩在这间小而简陋的店面里, 让他多了不少市井气。
  林乔总笑呵呵地跟人说,这叫人气,脚踏在实地上,听的是街头邻居呦呵逗趣, 摸的是柴米油盐酱醋茶,不比什么文气差。
  但是多年从教, 还是会在他举手投足的刹那间, 体现出儒雅的感觉。
  他临走前, 深深地看了官周一眼, 说:“下次见你妈妈, 帮我多带一枝花, 以后可能不能去看她了。”
  官周蜷了蜷手指, 闷闷地说了声:“好。”
  他付过钱, 又回到了店门口, 蹲着静默地仰头看了一会儿天。
  今天晚上没有月亮,星星也没几颗,附近唯一的光源是远处接触不良的路灯,铜质的灯罩里灯泡忽明忽灭。
  周围的摊位全走了,新的店主从后厨走出来,在柜台前操着浓厚的口音咿咿呀呀地算账。
  他吹了会儿风,将酒精带来的困倦压了下去,又回了包间。
  周宇航已经醉得不像个人样了,瘫在椅子上像软趴趴的八爪鱼,看着他就喊:“老大!快,跟我一起唱——难~忘~今~宵~难忘今宵~!”
  官周拍掉他伸出来拦路的手,拧着眉看向胡勉:“喝多少了?没拦他?”
  胡勉自己脖子都喝粗了,通红一片,含糊不清道:“四瓶,就四瓶!这孙子抢起酒来跟水牛似的,我真特么抓不住他!”
  他又指了指趴在桌上的一坨不明生物:“看到没,杀红了眼,连虎子都没放过,简直可怕。”
  全场只有孟瑶一个人脸上干干净净,没有一点红,清醒地看着这一切,撇着嘴说:“你还好意思说人家,你看看你自己的脸,猴子屁股。你去一下关公庙,说不定能给你留个牌位。”
  “……”胡勉说,“还是不是朋友,过分了啊。”
  他撑着坐正了,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神色,问:“见着林伯了吗?”
  官周把包间门打开,散屋里的酒气,坐回去:“见到了。”
  胡勉眯着双模糊不清的眼,把人从头发丝来来回回打量到下巴颌,确认了几趟没有异常,才浑身轻松地深呼吸了一口气。
  “见到了就行!”他又开了两瓶酒,一瓶递给官周,另一瓶自己先喝了一口,“来,周哥,我今天还没跟你喝呢!今年喝完了,就算过去了,等回去了就不能想了啊——”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