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可惜了。”官周拨了拨枝梢上原本最大的那一朵, 上头花瓣被指尖一碰就落了几瓣下来。
  “待会儿再折一枝。”谢以说, 捏了捏他的后颈, “今天开心么?”
  “还行吧。”大少爷十分也只说五分,半张着的嘴角透露出来的意思显然没有那么冷淡。
  他往边上让了让,一抬下巴, 示意谢以站到身边, 而不是一前一后。
  谢以顺了他的心意,刚并着肩,手里又钻进一只热得有些烫的手。
  官周一边跟着他走一边咕哝:“怎么捂一路了还是这么冷。”
  “可能是因为清汤锅比较让人心寒。”谢以玩笑道。
  官周一言难尽地看着他,眼底嘲讽满得快溢出来, 毫不留情地开口:“可以,下次藤椒牛肉一份也不会点。”
  红木门依旧大开, 还差几十阶路, 却已经可以看到光晕从一个点发射出来, 连带着门口新堆积的雪都照得蓬松又白亮。
  这个点, 杜叔李叔早就睡觉了, 怎么会灯开得这么亮堂?
  官周心里疑惑, 收眼时右眼短促地跳了一下, 有一根细微的神经绷着了, 连带着他心里也咯噔蹦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又快速地眨了几下眼, 很流畅自然,仿佛方才那一瞬间的抽搐只是偶然。
  瞳仁在皑皑的白下聚焦缓慢,官周模糊着视线,牵紧了谢以的手,跟着连跨了几阶石梯,眼睛才稍微缓和了一点干涩。
  某一种直觉,让他在恢复视力的这一刹抬起了眼,看向了不远处石阶尽头的红木门。
  视线重新聚焦,连红木门上斑驳的纹路都一清二楚,而官周却睁大了眼睛,怔愣地看着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那道熟悉的身影。
  这一刻,手里带了一路的梅枝脱手狠狠摔在地上,残留的几片花瓣像湖面落石炸起的水珠,血一般殷红地迸溅在雪面上。
  他的心脏突突地蹦着,连带着太阳穴也一下一下重重地跳。
  赶在他回神之前,身边人已经不留痕迹地松开了他的手。
  他手里还留续着对方掌心的冰凉,这抹凉意不断扩散,以至于他方才还滚烫的手这会儿冷得没有一点温度。
  官周怀着某种卑劣的侥幸,带着试探很轻地喊了声:“爸。”
  官衡语气很平静,这样的平静像骤雨前无波无澜却黑云压城的海面,让人心更慌:“你们什么关系?”
  官周咬了咬牙,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爸,你怎么这么晚来……”
  官衡打断他,再次重复:“你们什么关系。”
  他知道了。
  官周心里只有这句话。
  他突然变得前所未有的平静,有些事情成为压力在他心头已经负担了很久了,他一边害怕见光,一边又渴望着有朝一日搬到太阳下。
  只是怎么会是现在。
  怎么会是这么突然,什么准备也没有做好的时候。
  官周想不通他是怎么知道的。
  但是人一件事情藏得久了,就像身在闹市里乔装打扮了的贼,好像什么都有痕迹,什么都有破绽。
  好像下一秒就会被打回原形,该收到的东西就在命运最后等。
  他们陷入了某种沉默的对峙,官周动了动嘴唇,准备认下来,却有人赶在他开口前先说话:“是我。”
  两个字,却代表了很多含义。
  我知道你说的什么,是我,我承认。
  是我先挑起的,是我主动,责任在我。
  辜负你欺骗你的是我,浪费你的好心和信任的也是我,错在我一个人。
  官衡脑子里同样只有两个字。
  荒谬。
  雪积在长路上厚厚一叠,因为晚上还裹着冷风下了些小雨,雨水融进雪的缝隙里,融合在一起,变成了极硬的厚厚一层冰。
  来的路上车载广播里一遍又一遍地播报着:“雨天道路湿滑,驾车速度勿快”响了好几声,他都充耳不闻。甚至顾不上车辆启动时谢韵仓皇地追在车后跑了一段,就这么呆滞地睁着眼,速度拉到最大,车胎几度危险地打滑,直冲冲地开向一个方向。
  怎么可能。
  他儿子他看着长大的,他当然知道。
  他儿子是个正常人,再正常不过,不可能是个同性恋,更不可能违背伦理纲常跟他舅舅乱搞在一起。
  谢以他也清楚,这个年轻人斯文尔雅的,心思重拎得清,怎么可能做得出来这种不要脸的事。
  不可能。
  他急切地寻求一个答案,到了山脚连车钥匙都没有拔,急匆匆地就冲上山了,一不小心还滑了一跤,全身的骨头架子疼得要散开,但他不敢停,踉跄着奔到目的地。
  所有的质疑、否认和满脑子乱七八糟呼啸着的想法,不断发酵沸腾,充斥着他的脑子里。
  那两个司机和保镖一直围在他身边说话,嘴巴张张合合,他一句也听不见。但当他推开来过的那一间房门,看到床上两床没来得及收拾的被子、床头柜的一对玻璃杯……和种种两个人的痕迹,他的满身的血霎时凝滞下来,顷刻间凉得彻骨。
  那个保镖不明所以地嘟囔:“他们俩昨天又睡一个屋子了?又有事情熬到很晚吗?放假了还这么多事……我上次半夜出来起夜看见小以进了二楼的房间,我还以为我没醒。”
  五雷轰顶莫过于此,但他执拗地,在这一刻,面对着他儿子,像在乞求一个答案一样,声音依旧平静又严肃,声线硬得紧绷:“我不听他的,小周,你说。”
  “不是他。”真到这一刻,官周也很平静,平静得远远超乎他自己的预料,“是我喜欢他。”
  “你知不知道他是谁。”官衡猛然扬神,指着他声音都在发颤,“你知不知道这个人你叫什么!?”
  “谢以。”官周回。
  “他是你舅舅!!你叫这个人叫舅舅你知道吗!?”官衡厉声回,近乎破音,惊得宁静山林间的鸟乍起,官周上午很喜欢的那棵松树枝梢上挂着的雪啪啪地砸在地上。
  “我从来没有叫过他舅舅。”官周直视他。
  从来没有,从始至终,他就没有主动叫过这个人舅舅。
  再亲密的时候都刻意地避开,像一条拉紧了的警戒线,从不触碰从不踏足,好像这样就可以躲过,就不能作数。
  “你还要不要点脸?!”官衡一向纵容他的儿子,开放式教育从不动手动脚,连重话都不怎么说。
  这一句话说出口,他先苍白了脸,继而是官周,梗住了嗓子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你以为你不知道有用吗?你知不知道你们这叫什么?!”官衡声音嘶哑,他从高台上一步一步走下来,几乎是拖着步子,膝盖都不会弯曲,“同性恋,乱。伦,连宁阿姨都知道恶心的事,你怎么不知道?!”
  “恶心”这两个字像一把利剑,特别是从他爸的嘴里说出来,剑刃的寒光便更锋利几分。
  如果说往常,官衡喜欢把剑扔给他,让他自己选择是扎亲人还是扎自己。那么现在,官衡握着这把剑,先把自己扎得鲜血淋漓,又把剑送到了他的手上,让他坐立难安。
  他的脸顿时失了血色。
  官周感觉到谢以的目光很轻地在他身上落下,他面对官衡的时候平静,回应的时候平静,就刚才也不过是惶恐和茫然。
  可这一刻却突然心里很慌,慌得心脏扑通扑通地跳。
  他近乎求救一般去抓对方的手,没有抓到,只摸得一手空。
  谢以说:“他不懂事,是我带偏了他,不关他的事。”
  谢以远不像官周看上去的那么从容,因为他比他大几岁,所以就更不可能从容自得。
  他想的要更多,顾虑的也要更多,就像当初明明心意相通,却还要刻板地划出一条伤人伤己的线,意在把一切回到正轨。
  可是这条轨已经偏了,拨不回去。他得就在这条轨的尽头,在早就知道该面对的结果上先准备好,或许是准备好制裁,或许是准备好应对。
  但大概不是后者,因为后者他一宿一宿地想过,在官周以为他睡熟了的时候想过,在很多个该倾情享受的时刻悬着心胆想过。
  可想不出来。
  因为他一早就知道这条轨的航道是什么方向,艰难的,又无法掌控的。
  他只能想方设法地,试着子然站在终点,去尽他所能保住另一个人少受伤害。
  官周想叫他闭嘴,想说我他妈什么都懂,我比谁都清楚我在做什么,我不需要任何人替我自以为是地担。
  他一个字也来不及说,赶在他开口之前,官衡的拳头已经彻底失态地挥了过来。
  他听见拳头砸在皮肉上的闷响,听见从阶下传来的女人仓促又惊吓的呼声,又听见红木门被动静吓出来的两个人的喊声。
  场面难堪又混乱,他被架在两个人中间,一声又一声地恳求:“爸,是我的问题,你打我,他有心脏病!”几阶不够宽阔的台阶许多人掺和在一起,有人拦官衡有人护着谢以,还有人焦急地在旁边插不上手一直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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