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不想他难过。
“你听你爸爸的,你把我忘记,我们到了岔路,你要先走好你自己的路。你先看看世界,会有更好的东西,更好的人在路上等你,而不是停在这里。”谢以温声说。
你该有更多的选择。
我该做的从来不是剥夺你的选择,选择权一直给你。
但是你得先见过世界,你得先知道那些更好的选择长什么样子,你得了无遗憾。
他该送他去更好的路,而不是将他拖下水。
官周觉得荒唐、难以理解地凝视着他:“那你呢?”
你让我忘了你,去往前走,所以就算你一个人孤死在异国他乡,也没有关系吗?
官周心里想,但他说不出口。
谢以沉默了很久,最后对他说:“你让我试着向你要,我只想要你自由。”
不属于谁,不担上谁的负重,走属于自己的人生。
一阵钝涩的干痛霍然袭上官周的喉腔,他眼前一片蒙蒙的模糊,咬着牙喘息着。
“如果外面,有更好的呢。”官周紧盯着他,每个字都咬得很重。
谢以默了默,然后弯了弯嘴角说:“那我祝福你。”
官周声音像空气中脆弱的蛛丝,却又非常强硬:“那如果,都不如你呢。”
谢以掐着自己的指节,发白的指节被他一下一下攥得通红,近乎要脱皮:“那得我活着,就会回来找你,但你不能等我。”
就像当初那份牛奶。
他的示好。
从来就是把他认为最好的,给出去。
这场短暂的谈话结果注定只有一个,明明在一起两个人的事,但只要有一个人要走,另一个人怎么留也留不住。
官衡带他来这一趟,官周不知道要感谢他爸的良苦用心,感谢他爸毫不手软递的一把扎得最深的刀子,还是感谢……他得以能见谢以最后一面。
他费尽全力留了,但他留不下他。
最后几乎是无能为力、耍性子闹脾气又走投无路似的,从桌面上抽出埋在一堆桌游里的纸牌,铺开,挑了两张。
“谢以,抽一张吧。”官周摆在他面前。
“什么?”
“一张三一张二,抽中二,我就不等你。”
或许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又或许是这个人通红着的眼睛让人看着实在太难过,这种方式草率幼稚。
但谢以没有多说,纵容地伸手在他的牌面上滑过,拿走了一张,无声地弯了弯唇:“你要算话。”
“我会。”
那只熟悉的手在他面前摊开,上面一张鲜红的“2”字醒目又扎眼。
而官周这一刻却如坠冰窖,空空地张了张嘴,勾起一抹讽笑,彻底哑然。
他眼睛生疼地闭了闭,再睁眼猩红一片,只吐出两个字:“骗子。”
桌下的左手被掌心中纸牌的边缘锋利地划破一道口,鲜血淋漓。
根本就没有二。
他根本,就不是来商量。
他铁了心。
之后的事情官周已经记不清了,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看着谢以走出去的;也不记得官衡是怎么进店,他爸看着他说了什么话,叹息又流泪;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带走的。
只某一个瞬间,他和人背道而驰,恍惚之中听到了一句轻轻的呢喃,猛然回头,看到的只有湮没在人群里的背影。
这是官周十八岁的开端,盛大而又荒芜,他在拥拥簇簇的人群里找到了一个人,然后失去。
—
这一整个寒假,官周都在一种麻木、漠然的状态持续着,像一摊沉寂萧落的死水,提不起精神也失去了情绪。
但这样的状态又消失得很快,就在官衡忧心忡忡、打算给他找一个心理医生时,官周又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在开学的一个月以后蓦然恢复。
一切都像往常一样,像最开始没有谢以这个人的时候一样,每天定时定点地做着应该做的事。会像往常一样和官衡说话,碰到一言难尽的话题会贴脸怼上两句,甚至比以前笑的次数还多了。
官衡恍惚有一种感觉,仿佛官周真的像他当初要求的那样,忘了那个人,当做什么事也没有过。
但又在极偶尔的时候,官周会在某一个瞬间突然失神,眼底攀上血丝,又飞快地低头眨几下眼压下,官衡又会觉得这只是他的一种错觉。
他有时候看着官周单薄又孤独的脊背会有些后悔,会怀疑自己当初是不是做得太过了,逼得人太狠。
但大体上,他的儿子如他期望的那般走上了正轨。
回到人群里,成为了一个正常人,和人有说有笑,成绩蒸蒸日上,并且像开了外挂一样每一次考试都幅度极大地往上冲。
从前官周读书只花七分力,老刘总笑他说:“再加把力,你又不是不行。就这么几个月了,狠一狠心,埋头冲一冲,你都不知道自己上限会有多高!”
但当他真正花了十分力,每天都沉寂下来在所谓的正务上时,又有一个又一个人来找他谈心。
“官周,我是叫你冲一把哈,但是咱们冲刺也是要在一个合理范围内的,你得先以自己的身体为重再去计较其他的。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你这样闷头刷题不行,得讲究劳逸结合。”
官衡也会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小周,这周末学校没课吧——有课?有课也没关系,爸爸帮你请假。我看最近新出了个电影,周末我们爷俩出去放松一下,再吃顿烧烤?”
他渐渐地什么都答应,那些所有嚣张的带刺的棱角,在几个月内被消磨得一干二净。
但也有例外。
有一次周宇航开玩笑不知道怎么地说到了以前的事,忽然想起年前总看见的那个人好像好久都没再出现了,顺嘴问了一句:“老大,你那个舅舅呢?好久没见到了。”
那个瞬间,周宇航从官周身上看到了一种极复杂的情绪。
一种压抑的难过,还夹杂着其他难以言表的东西。
手心里摆动不停的那只笔,蓦然停止,在作业本上拉出长长一道丑陋突兀的划痕。
那一天官周都没有再说话,沉默地对着桌肚里的手机看了一下午。
周宇航疑惑地偏头看了一眼,屏幕停在微信的聊天界面,对方的头像是一棵枯落无叶的树。最后一条信息停留在年前的某一天,之后便再也没有新的消息。
而对话框里有一行输入了却没有发送的字,一句简单的“新年快乐”。
当月已经是四月中了,这句“新年快乐”按照逻辑来说竟然躺了两个月都没发出去。
周宇航向来迟钝心大,但这一刻,他却难得敏锐的,隐约懂了什么。
从此,那个人便也从他们的聊天里撤离出去,再也没提过。
高考完的那天,官周和周宇航胡勉他们五个人在那家接替林乔的大排档里又聚了一次,这家店即便换了人,可是一要聚餐,最先想到的还是这里。
有些习惯总是很难改掉。
周宇航自从洗心革面以后成绩稳步提升,虽然不说能有多让人眼前一亮,但至少他回家以后能面对着爸妈盈盈的笑脸了。
虽然按他的说法来说:“哥,不是我说,我第一次看着我爸对我笑得那么猥琐,好像他是我儿子一样。”
胡勉成绩向来还行,不上不下处在中游,稳定地成为高三一班的中流砥柱,泰山动了他都不可能动。这一次亦然,已经准备好填什么志愿了。
王谦虎超常发挥,那些闷头苦恼刷题的时刻,就是玻璃瓶里一滴一滴装进去的水,哪怕一时间听不见回响,也总有一天到达一定程度会从杯口溢出来,量变变质变。
而孟瑶的成绩则是已经定了一半了,她去年年末联考完,年前就出了成绩。排次漂亮极了,只等着文化课分数出来,国内大部分招收美术专业的大学都等着她挑。
可能是考完了以后太过放肆,又或许是这几个月绷紧的线终于松动形成一种叛逆的抵抗。
胡勉在这一天第一次见到官周喝醉。
他哥像个没有底的桶,无休止地一瓶又一瓶地灌着自己酒,好像有一根栓着他的线忽然松了。
在座其他三人开着张嘴瞠目结舌,只有胡勉看了一会儿,估摸着他哥大概这次是想醉一次。
官周酒量那么好,喝醉对他来说其实是一件很困难的事,至少胡勉当初半箱啤酒放晕了自己都没放倒他。
周宇航看不下去,劝了几次劝不动他,索性甩开了膀子来和他碰杯。
但是举杯的那个刹那,胡勉清楚地看到官周的动作会有一瞬间的迟钝,他的余光会微垂着落地,那一块地面干干净净,连酒瓶子都没放,但他每一次举杯都会扫一眼。
胡勉没来由地觉得,他像是在等什么人,灯光一照,那里该有一簇修长瘦削的影子。
但大概是酒精昏了头,他扶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想出来还缺个谁没来。
毕竟时间过得这么快,一件事过去又会更迭着一件新的事来,旧人旧事那么多,都会被新的东西给渐渐冲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