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官周倒是没什么缺的,毕竟他现在的日常活动几乎就限制在那么小小一隅,很难有什么不可或缺的。
  就算真有……也不能让别人去买……
  没等他开口,陈姨从厨房里探出了头:“带东西?”
  “多带几只鸽子吧,小周最近总喜欢喝鸽子汤。”
  “……”官周手一抖,险些没拿稳勺子,某个王八蛋还在旁边笑了一声。
  秉持着不给老人家添乱(实际上是有人实在撑不住脸了),他们当天下午就以假期即将结束为借口,提着行李溜出了门。
  官周还记得自己来的目的,汽车在市中心左拐右拐,驶过城外圈的长长林荫道,最后回到一条再熟悉不过的线路,在这条路上挑了家酒店开了天房用来寄存行李。
  官周是昨天下午才打电话给官衡的,那是假期的第三天,当时谢以刚订好回南方的机票。
  订的下午四点的,这样官周能在晚上十点到家,赶在重新回岗前再好好睡一觉。
  官周抓着手机边沿,安静地看着谢以把票订完,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我们这两天得去一趟。”
  谢以没有疑惑,当下就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点了点头:“好。”
  他们都知道这一趟最主要的目的是什么,但又默契地在回来的几天都没怎么提。一个原因是关于这一段的记忆实在算不上美好,提起来论及的也都不是什么愉快的事,另一个原因则是这一次不一样了。
  不管怎么样、是什么结果,对他们的影响都不会太大。无非就是有些缺憾,但是世界上的事情本就不是全都尽善尽美的。
  只不过纵使如此,也要尝试了才能道一句“尽力了”。
  官衡收到电话时很惊喜,距离官周在家过完年去南方不过一个来月,但是儿子一年也就回来那么几天,所以多一天也是好。
  “你这才走几天就回来了?想家了?我待会儿去摸摸你房间的被子,说不定里头还是暖乎的。”官衡骂骂嚷嚷,话音里的笑意却浓郁得盖都盖不住,“怎么突然没事还休起年假来了?就这么几天不好好休息一下还跑这么老远——算了,回来了也好,家里肯定比哪都舒服。”
  恰逢晚饭饭点,官周听着他爸在耳边絮絮叨叨半天,应了几声,然后给他发了个饭店定位:“我不在家住了,跟你吃个饭,明天就要赶回去。”
  官衡一阵错愕,然后没好气地斥了他一顿,具体内容围绕着放假了也不多回来住两天展开。
  谢以坐在官周旁边听得也很错愕:“他现在……是这种风格了?”
  “男人的更年期。”官周收起手机,从箱子里翻出一件稍微休闲点的外套换上了,“前几年就开始了,脾气滑了个大坡,以前还端着,现在端都不端了。”
  说着,他拉上拉链,腾出手指了指自己:“尤其针对我。”
  孩子长大后亲子关系间总会经历这样的过程,官衡总像以前一样想在某些方面对官周提供一些帮助。物质上也好、人际上也好,又或是一些岁月沉淀下来的生活经验为人处事都好。
  但他那些啰嗦和唠叨说出口的瞬间,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言论对于时代来说是落后了几步的,于是这些唠叨实际上更倾向于一种情感的变相发泄。
  官周见到他爸以后,最先面对的就是这种发泄。
  江北的三月是乍暖还寒时,昼夜温差巨大,白天里穿一件毛衣就能顶着,到了晚间再套件毛呢大衣都不,说话间能在路灯的光照下看清楚哈出来的雾。
  室内开了空调,官周偏着头看了一会儿玻璃窗上蒸出来的水汽,再正过脸时官衡的絮絮叨叨正好收尾。
  “你看你,我说这么多又没听吧?”官衡一眼看穿,“我这是为你好,不说别的,江北天还这么凉呢,你就穿一件这么薄的外套,晚上回去冷不冷啊?”
  官周应了一声,低头咬了口青菜,垂着眉眼听他训完,忽然说:“我以后回来的次数可能会变多。”
  “嗯??”
  官周放下筷子。
  官衡腰都挺直了,睁大了眼睛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说我以后回来的次数可能会变多。”官周重复。
  “怎么突然想通了?这样才对嘛!外面千好万好,哪里能像老家一样!”官衡眼睛都亮了,“你早就该这么想,我前面和你说了那么多次都不放心上,臭小子,还是得听一听爸爸的吧?”
  “但不一定回家。”官周抽了张纸巾,擦了擦嘴角,往椅背一靠。
  “什么意思?”官衡错愕。
  “得看你。”官周说。
  “看我?”
  官周抬眼看了一下墙上挂着的钟,又看向他爸:“谢以回来了。”
  气氛骤然凝滞。
  官衡手里捏着的筷子在他这句话说完以后啪嗒一声落在了桌面上,滚了几圈,然后落在了地上。
  他的笑意一瞬间僵在了脸上,又很快地别开脸,一手撑着桌面俯身捞了几下,指尖几度碰着筷子沿,最后什么都没有捞起来。
  “我要和他继续。”官周很平静地说。
  他不是当初那个会因为害怕后果难以掌控而担心慌张的少年了。现在他有能力,他能抓住自己要的,他和官衡的交流不再是高位和地位,而是就事论事的一场平视。
  这一幕迟到了好多年,官周本以为自己会更迂回或更委婉,但是真到了现在,他反而不想做那些毫无意义的拉扯了。
  耽误的时间太久了,所以现在不想再拖延,不想再等。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官衡这些年几乎对谢以这两个字应激,一点也听不得。
  “我知道。”官周说,“我没有在跟你闹,我想了很久,这一趟回来也是为了找你。”
  他说:“爸,我改不掉了,我就是喜欢他,只喜欢他。”
  官衡胸腔里积攒了很多情绪,愤懑、怨怼、难堪,烦闷……很多很多情绪像胀满的热气球,充斥进他开始发凉的血液里,在耳边鼓噪作响。
  他僵直的手指在空中缓慢地屈了屈,就是捞不住那根筷子,最后脊柱腰杆最先受不了,只能被迫放弃撑坐起来,扶着腰看着官周。
  他深深吸了口气,再睁眼时那些表情已经淡下去了不少,秉持一贯的处事风格,依旧是努力地压着情绪,先从晓之以情动之以礼出发,耐着性子和官周讲道理。
  “我知道你们很久没见,可能重新见面就会比较激动,所以有什么冲动也可以理解,爸爸知道这是人之常情。但是小周,你不要这么武断,没有什么改不掉的,你看看你这几年……你这几年不是挺好的吗?你现在学业有成事业有成,年纪轻轻的就有了这么多成绩,你现在这样子就很好……”
  “爸。”官周沉默地听了一会儿,打断,“你真的觉得我这样好吗。”
  好啊,当然好……
  官衡嗫嚅了一下嘴唇,但他发现自己说不出来。
  如果说面目全非也算好的话,那世界上应该没有什么不好的东西了。
  对于官周的变化,没有人能比血肉相连的亲爹了解,特别是在官衡将注意重心从工作上转移开始,官周的每一处变化都像一张条目清晰的表,在他面前展开。
  尤其是在官周上了大学以后,官衡清楚地察觉到他手里的风筝线松了,风筝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落了地,生了翅膀。官周一年回江北两次,每次待个十几天,每一次官衡看着他的时候都觉得熟悉又陌生。
  他儿子给自己披了身假皮,笑和真心隐伏在包装之下,表面上越来越热络、越来越有温度,内里却一寸寸变得凉薄麻木。
  官周三四岁的时候每次路过地铁口天桥道总要翻遍小小的口袋,掏出那么仅有的、他妈妈给他压着兜的几个硬币,屁颠屁颠摇摇晃晃地放进乞讨的碗里。
  于是官衡总说,三岁看老,他儿子从小教得好,善良、心软、看不得别人不好受,这种性子等到以后长大了吃亏了也难改。
  到底还是改了,再难改也改了。
  他亲手逼着改的。
  官衡眼睁睁看着那些软和的东西逐渐从官周身上退却,明明看起来越来越好,却像一棵回光返照的枯树,开出堂堂的一树花,每一朵都透支自己。
  他原先总指望着官周变成小时候的样子,那样坏兮兮的,没事就弯着双眉眼见谁都笑。
  但官周现在乍一看的确变得像以前一样,再也不会有人说他笑得眼不弯、卧蚕不动。只是屡次前一秒还眉目盈盈,下一瞬间转过头去时,笑意尽散。
  官衡沉默了很久,官周也不说话。偌大的包间死寂得像数年前那个窗外支着老榆树的房间。
  好像这样的沉默,就可以堵住官衡不想听的话,也能够表明他的态度。
  如果不是官周特意控制时间,赶在官衡吃饱后开始说这件事,可能这一桌子菜都要浪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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