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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渡雨 第42节

  “是问你有没有喝完药,还是问你明天要不要跟我一起去董家山?”
  都不是……没有一个问题是她想让周屿淮问的,奢求别人主动问的确是自私,裴溪也明白自己的缺点,但是这些东西和习惯总是遏制住她的喉咙,吞噬着理智,她在试图摆脱。
  “初三那年,我过生日,爸妈本来答应带我去普陀山玩,不过前一晚吵了架,直到中午,谁也没有提这件事。”
  裴溪解释起来,声音在发抖,她宛如剥丝抽茧,一点点刨开藏了许久的情绪。
  周屿淮听着神色变了,像是跳动的烛火,忽明忽灭。
  “或许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下午一点,不太愉快的上了车,开往普陀山,他们有默契地决定,暂时先不闹,后来想想,那天的确不适合出门。”裴溪从头到尾讲,“路上出车祸了,路面结冰,车在弯道上打滑驶进了河里,他不会水。”
  周屿淮条件反射一般朝着裴溪看,在那微弱的呼吸声里听到一丝哽咽,浅浅淡淡,又好比在释怀。
  他不知道,从来不知道。
  他是听父亲提过,裴溪的爸爸死在一场车祸中,但是不知道是车掉进了河里。
  那是在裴溪家刚出事的那年。他站在门边,看着父亲系领带,听着司机劝说要不然不去,父亲没有一声叹息,只是说:还是得去一趟。
  裴家那时候在南城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其实包括到现在,瘦死的骆驼比马壮。裴母一手握着裴家的事业,单打独斗也稳着局势。
  裴父的葬礼,父亲是有去的。
  在父亲出门前,他低声提醒:“今天还得去医院。”
  父亲没有给任何一句回答,母亲也只是说:有时间就会去的。
  “我没参加葬礼,跟爸爸的最后一面,是在车上的那一个小时。”
  裴溪在解释,这些事情随着时间推移能成为过雨云烟,但过程不会,身后事不会。
  记忆就像是一棵大树,根深蒂固永远停留在成长的道路上,她没办法昂首挺胸绕过,因为她是助长这段记忆的养料,永远且无法治愈过程。
  “我没有在意这件事。”
  周屿淮说话了。
  “裴溪,我说过,你有权利对我隐瞒一切你不想说的话,我不问。等你想说了,你就告诉我,我会好好听。”
  这段话两个人说过,但周屿淮说的时候像是告白,裴溪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风舒缓地落入眼球。
  他们只能在这个场面下看到对方的影子,和灯光交叠,一层一层的绕着。
  裴溪猝然收回神,转过身后腰靠着窗台,影子这么忽地一动,被周屿淮尽收眼底。
  雨声踩着树叶,越安静,心脏跳动的频率便越快。
  周屿淮说这话是在他们分手后的第三天,他们隔着窗户,在一通电话里。
  其实这句话也算是妥协,只要她不离开,周屿淮什么都能答应她。
  “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裴溪。”
  周屿淮补充的最后这一句话,将所有的意思挑明,又仿若是在试探。
  裴溪猛地拉上窗帘,压住心脏,脑子里像是走马灯在播放一样,她无法且平静地面对周屿淮抛出的问题。
  或许只有隔着墙体,她才能稳住声线理性思考。
  “我累了,先睡了。”
  裴溪声音轻细,没有一点以往的佯装强势。
  每一次她都很想问自己。
  为什么不能释怀?
  为什么回忆要谈的比恋爱还久?
  这段回忆久到,她每每回想鼻尖都是酸涩难忍,像是被巨石压着心脏,每喘息一口气,都是煎熬。
  2008年发生了很多事。
  那一年奥运会,金融危机,南方雪灾。
  还有那一年,裴爸爸走了。
  裴溪没有参加葬礼,她在医院转了好几圈,她醒来后一直站在门口听着裴母接受调查,那是冬季,医院的廊道格外冷。
  她拢紧了病号服的羽绒服,就趴在门缝处听。
  “都是为了孩子过生日,本来吵完架就不应该出门的,溪溪想去普陀山很久了,想看普陀山冬季的雪景,路上开车倒是没有吵架,当着孩子的面吵架不好。”
  “那你们平时吵架多不多?”
  裴溪指腹摁进了门沿,目不转睛地盯着裴母的回答。
  “多,会因为一点小事就吵架,但不会隔夜,结婚时约定好的。”
  “那平时吵架孩子在不在场?”
  裴母在这时候犹豫了一下,说是犹豫,其实是在回忆平时的过程。
  “有时候在场,大多数时候是不在的。”
  两个调查员互相对视了一眼,笔尖没有停下过,裴溪站在外边只觉得浑身都凉透了,她继续听,继续看。
  “裴溪会不会水?”
  听到这个问题,裴溪慢慢往后退上一步。
  是在这时候,她余光瞥见的周屿淮,穿着单薄的外套,指节通红跟着急救推车往急诊室的方向去。
  外套的肩膀上被雪沾湿了,裴溪跟了上去,看着他在急救室门口,很冷静地问医生每个问题。
  急诊室的门口只有周屿淮一个人,单薄外套领口被拉脱线了。
  脖子上有伤痕,这些都被裴溪收在眼底。
  后来的她才知道,急诊室里的是周屿淮的姑姑,周屿淮是在姑姑家长大的,八岁才被接了回去,这些都是陆祁告诉她的,周屿淮从来没有提过。
  他们的恋爱还没有到这种能融入对方家庭的地步。
  她就这样看着那个少年坐在急诊室外,冻红的手指交叠在一起,发丝上还是刚化的雪花,视线只盯着脚尖。
  在这样极冷的天气里,走廊是没有温度的,少年漆黑的瞳孔像是断电的灯丝,没有一点的光亮。
  护士经过时,她叫住:“诶,姐姐。”
  裴溪脱下外套,她的羽绒服厚实,内里还带着余温,她让护士帮忙将衣服交给周屿淮。
  她现在没有别的东西,只希望这件衣服的温度能暖热那个少年。
  她没能看见周屿淮收下这身衣服的神情,准确来说,其实她也不想被周屿淮看到,他们不是不认识,或许随着时间的推移,其实一面之缘那个少年并不在意。
  他应该早就不记得她了。
  回到病房的时候,所有人都在等她,那种压迫式的提问让她高度紧张,她不记得,什么也不记得。
  连自己会不会水,在这个场合下绝对不能记得。
  当送走了所有人的以后。
  裴母说:“早点休息,明天我来接你出院。”
  裴溪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问:“为什么不救爸爸?”
  裴母眉心出现一丝褶皱,扭头看她,眼神比以往都要冰冷得多。
  “因为我要救你。”
  “但我会水!”
  “你会?你游上来了吗?”
  没有,车落水那一刻,裴母砸开车窗拖着她往上游,她没试过,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游上去,但她知道,爸爸不会水,她试图回过头,是裴母拉着她往上寻找生机。
  “可是你连试都没有试!”
  裴溪红着一双眼,裴母立马捂住她的嘴,她的呼吸在这个动作下停了,心脏像是被一根细铁丝一圈圈缠绕着,宛如下一秒骤停。
  “谁给你时间去试?我是救你,我只能救一个,只能一个,就只能是你。”
  裴母放低了声音,红了一圈眼眶。
  只能是她,裴溪睫毛颤抖着望向她,心脏疼得厉害,她会像个活生生的行尸走肉,像个不太完整,满身愧疚替人赎罪的圣母。
  其实她并不是这样,只是那时候的裴母说的每句话都让她无力反驳。
  她找不到任何词语来指责妈妈是错的。
  裴母也在稳住自己的呼吸,下唇抖了抖。
  那是唯一能彰显情绪的小动作了,不起眼、很微妙、很难以捉摸,又收得极快。
  “裴溪,你还小,你不懂。早点休息。”
  年少时,几乎每个大人都会对着孩子说,你还小,什么都不懂。哪怕是后来成年大人也会这样说,不是她们真的不懂,而是思想背道而驰,理想不在同一根线上,大人寻找的借口,维系亲情和固执自己的借口。
  那件送给周屿淮的羽绒服,就是在那天深夜还回来的。
  护士拿过来时说:“放心,没让你同学知道是你的。”
  她在衣兜里看到了一颗糖果。
  一颗草莓味的奶糖。
  她不爱吃糖,但是草莓味的奶糖是可以除外的。
  如果说第一次见到周屿淮产生过小鹿乱撞的怦然心动,那第二次在医院大概就是此生难忘。
  …
  第二天,裴溪醒的时候,栖山镇的怪天气又变了样子。
  昨晚裴溪没有睡好,因为周屿淮说的那些话,她在想她需不需要给一个答案,逃避一向不是个解决问题的好办法。
  她想:如果周屿淮不再提,那她也可以装作没听到。
  这天早上,她洗漱完以后,在屋内听到隔壁的动静,她整个人都像是在雨露中刚逃离的藤蔓,浑身都是冷汗。
  隔壁的门一响,她顿了几秒,紧接着才压动把手冲出去。
  步子太快没来得及刹住,谁知周屿淮正好站门口转过来,她的脸直接撞在了对方胸膛上。
  鼻子被结实的胸膛膈着,一阵酸疼泛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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