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已经不需要伪装了,郁楚也就不会乖乖把杯子归于原位,而是伸过来,举在半空,裴锦绪会主动来接。
郁楚被裴锦绪照顾懒了。
郁楚品着水的味道,给了个时间:“从我失明的第一天,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开始。”
当时大家都叫它老州医院,旧旧的几幢楼挤在一起,还没走近,好像老远就能闻到消毒水的味道。其实没那么夸张,都是幻觉,是对医院这种地方的刻板形象,仿佛它就该是充满消毒水味的地方。
郁楚住在十一层,靠近走廊窗边的位置,一间房两张床,另一张床是一个中年发福的货车司机,医生叫他逢强。右腿断了,打着石膏高高挂着。
他喜欢吃泡面,红烧香辣泡椒酸菜,被他吃遍了。郁楚半夜饿得辗转难眠的时候,回忆起满屋子的泡面味,馋得咽口水,然后第二天继续闻着他吃。
逢强喜欢看电视,乱七八糟地看,特别有意思。
一个谍战片好几个卫视同时放,一个放十八集,一个放十九集,一个打广告了,另一个还在继续,他就轮着看,重复了也看。
有时候时间还早,他看见郁楚睡了,拿着遥控按了静音,不发出一丁点声音,想笑也是努力憋着的。
白天郁楚的父母和哥哥才会来病房里待一会儿,早中晚都只是一会儿。郁楚不要他们来,会烦躁地推开所有向他伸过来的手,几乎用吼的:“你们该忙什么忙什么去,不要在我这里!”
冉梅花心里难受,想安慰儿子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只能默默流眼泪。
每每这个时候,逢强会把电视关成静音,视线一点也不敢往郁楚那边看。
这种吵闹总归是打扰到了别人,冉梅花就会难为情地把带来的水果拿几个放在逢强的床头柜上,“没事,你看嘛,不看电视还能干什么,多无聊。”
郁楚就安静了,疲惫地躺下来,用被子牢牢地裹住脑袋,把自己闷在里边,直到听到三个脚步声从他的床左边,右边,断断续续往外走,很轻很轻地带上房门。
逢强后来出院了,住院的时候就没听有什么人来探望,走的那天也没人,就两根医院配的拐杖,牢牢架着两边胳膊,把自己一轻一重地往外甩。
“郁楚,叔先走了。”
医院忌讳说‘走了’,郁楚也很替他忌讳,于是从病床上摸下来,“我送你下楼,一路平安。”
逢强好久不出声,然后笑了,同意他送自己下去,还把那一小个背包托付给郁楚。
“你打算自己怎么上来?”
郁楚扶着他的胳膊,“医院不缺好心人。”
他记得逢强说以后有机会再见,郁楚没吱声,不可能见了的。
把人送出院,郁楚在一片漆黑里摸啊摸,按照他的经验,会有好心人主动上前询问帮忙。
但今天一直没动静,却真让他在黑洞洞的小黑屋里摸到了点东西。一双比他大,比他温热的手。
“我送你上去。”教授把手放在郁楚的手掌下面,有点像清宫剧里,宫女扶主子走路时的姿势,只不过他是手心朝上。
郁楚听出了他的声音,错愕一瞬,手就放在半空,飘着,不敢落下去,“你...怎么来了?”
“住院了也不和我说,”教授握着他的手,很轻很轻地捏着几根僵硬的手指头,“电话不接,微信不回,我很担心你。”
“我…”郁楚一动不动站着,两只脚就像被强力胶粘在了医院大厅的瓷砖上,脚趾紧紧抓着鞋底,“我不需要你,以后都不需要。”
“不管你心里,我成了什么样,起码现在,让我照顾你好吗?”教授握着郁楚的两只手,“我停了学校的课,身上已经没有别的事了。”
“不要你照顾,”郁楚想起他外边有人,不知道有多少个,心里不舒服,让开他,不分天南地北,拔腿就跑。
教授很容易就能追到他,因为郁楚看不见,跑得一点也不果断。
“楚楚,你听话。”教授握着他的手腕,防止他再次跑掉。他带郁楚上电梯,回到十一楼,回到病房,全程牵着他走。
“我看不见了…你走,去找其他的爱人,去和他们团聚。”郁楚坐在床边,空洞的眼里不止有害怕,还有绝望,“我会叫哥哥去你那里把我的东西搬回来,不会麻烦你,以后都不会麻烦你了。”
教授不说话。
郁楚知道他就站在咫尺之处看着自己,这种沉默令他感到烦躁,好不容易平复的情绪炸了,“我讨厌死你,真的。我最讨厌花心还装深情的人,你这个坏东西,不是人,是东西!”
“我没有别人。”教授稳着他的情绪,“我们之间有误会。”
他拥抱过来,抵着郁楚的额头,一左一右地用额头蹭郁楚的额头,他说对不起,一直说,郁楚愣住了,不知道他会抱自己,也不知道对不起的后面应该接什么才能够堵住他虚伪的嘴。
“不准你抱我。”郁楚挣了,挣不开。
教授拍他的脊背,安抚他,“我们之间的误会会慢慢解开,不是你想的那样,有点乱,会理清的,信我,等等我,好吗?”
这种温声细语的安抚,力度恰到好处,不快不慢流入耳蜗,像躺在棉花堆里翻来覆去地滚,软得要化掉了。
医院化为乌有,郁楚恍惚这里是裴锦绪的家,熟悉的熏香一阵又一阵,什么都是假的,唯有裴锦绪真真实实地拥抱着他,裴锦绪的香味,他最熟。
“裴锦绪,错了错了,他不会抱我,会在我让他走的时候走…”郁楚咬咬唇,说的话湿漉漉的,他后退半步,很快结束了这个拥抱。
身上仍有彼此余温,好热,郁楚额头的汗更多了。
“他不会这样安慰我,语气不是你这样的。”
“他…对你很凶?”
“不凶,”郁楚小声反驳,“也不温柔,他不抱我……”
“可拥抱是爱人间,在面对困难的时候,最自然而然的举动,不会错的。”
“你说…他会像你这样?”郁楚有点乱了,强调道:“不,你会,他不会,他没有把我当爱人。”
裴锦绪叹气,拗不过他,扶他躺回椅子上。
郁楚不要躺,捏着自己的衣角,素白指尖掐着一块布料一直捏,“裴锦绪……这个假设一点也不好。”
郁楚有点分不清现实与假设,分不清教授和裴锦绪了。
而且第一次对自己的记忆产生怀疑,怀疑渣男前任的真实性。
他没办法在情景再现的时候,把裴锦绪当作教授,如果是教授,郁楚会接受不了任何亲密接触,会第一时间推开。
但如果是裴锦绪,那么可以,可以抱一抱的。
郁楚找不到导致自己偏心的原因,所以蹙眉重复:“一点也不好。”
第18章:西装领带
“我还没理解透彻教授这个人在你心中的形象。”
裴锦绪抽了一张纸,仔仔细细将郁楚额头上又蓄起的连绵汗珠擦干净。这些不是热出的汗,是紧张。他从郁楚满是无措的脸上看到了紧张。
“没关系,”他说:“再给我一点时间。”
郁楚摇头,“不是的…”
郁楚想解释点什么,但裴景绪靠得太近,他后知后觉别扭,心里没来由地更加慌张,于是偏开脸,这个动作恰好能够躲开裴锦绪手上的纸巾,躲开他的关心。
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郁楚突然有一点后悔,在想这个下意识的动作,会不会伤了裴老师的心。
“裴老师,这不关你的事。”不光额头,郁楚的手心也都湿了,汗津津握着不舒服。
裴锦绪注意到,伸手正要触碰到的一瞬间,郁楚两只手及时缩到背后,不让他碰。
这样明显地拒绝裴锦绪只是勾唇笑笑,重新抽了一张纸递给他,“那你自己擦。”
郁楚停顿了好一会儿才伸手去接纸,“裴锦绪,这种假设会让我,让我…”纸被他捏成皱巴巴一团放在圆桌上,揉把脸,泄了一口气摔回沙发椅上,“我不喜欢这样。”
裴锦绪的好心,会让他宽容处理教授这个人的残忍。这种潜移默化的影响很恐怖。郁楚已经明确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原谅教授。但如果他把想不起来的教授代入成裴锦绪,他会忍不住想原谅…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行为对裴锦绪也很残忍。
郁楚偏头,望着裴锦绪的方向,告诉裴锦绪,也是在告诉自己:“我知道你不是他。”
“对,我不是他,做不了他的决定。”裴锦绪顺着他的意思,像往常那样嘱咐他放松大脑,均匀呼吸,“我能明白你的意思,如果因为我的原因让你心里觉得乱,那就不想了,把刚才的事暂时忘掉。可以想晚饭想吃什么。”
“我不想你是他。”郁楚很怕裴老师误会什么,手伸过来,摸到裴锦绪的衣角,顺着衣角找到裴锦绪的手。他坐起来,用两只手握着裴锦绪的手,“你很好,他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