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她本意是想让他知道自己小心,却无意中打蛇打了七寸,瞬间把晏云深的气全浇灭。
  虽然表情没太大变化,可就是觉得高兴许多。
  她审时度势,趁机也道出自己的担心,“六爷,你说这门亲要结成了,两家就是亲戚,徐家本就位高权重,以后你和我,我们——”
  支支吾吾,晏云深那样聪明,怎么会料不到,方才睁开眼,瞧见对方像只小猫般围在自己腿边,乌浓秀发散落,一下子绽满眼帘。
  他悔恨,为何不早点睁眼,就能瞧的时间长些,一臂将人搂起,顺势坐到腿上。
  清芷想下来,却被他的手环住,腰紧紧箍着,开口已是温柔至极。
  “净想没用的,无论晏家与谁联姻,别说是徐小姐,就是徐阁老嫁进来,也不碍咱们的事。”
  徐阁老年近七十,已是白发苍苍,若凤冠霞帔,岂不可笑,清芷忍不住噗嗤乐,身子颤抖着化成水,水波纹荡漾,潺潺涌到他的怀中。
  突然间口干舌燥,忍住想把她压在身子底下,尽情尝一口甘露的冲动,晏云深松开了手。
  香气满怀,直到躺在床上,心仍然雀跃着,瞧皎洁月光洒在窗楞,听风吹叶摆,却觉得满院梧桐都在浅吟低唱。
  翻身起来,负手立在窗前,已入了秋,雾蒙蒙的天空只剩冷意,他却想到谁言秋日多寂寥,一排青鹤上晴空,然而这样的夜哪里有晴空啊,自己还真可笑。
  自从十六岁,当他晓得身世的秘密之后,再也没有如此欢心的时刻。
  大概是个冬天吧,连着下了好几日的雪,四处白茫茫一片,三姐姐手插在暖套里笑,薰炉升起袅袅的香,屋里还生了火盆,满室如春。
  她抿起薄唇,眼睛里一片清明,末了才悠悠地开口,仿佛在讲别人家的故事。
  “云深,你原不该叫这个名字的,现在可要听好了,你叫书熠,啊,不对!你——你是书熠的儿子。”
  书熠,这个名字,这个人,一直困扰他若许年,到现在依然心有疑惑,不晓得三姐姐的话到底有多少能信。
  他只记得她眼睛亮晶晶,吸取窗外所有的光华,美丽脸蛋却蒙着一层忧伤,忧伤又只像个壳子,被眼中无法抑制的喜悦所融化。
  “云深,你不是晏家人,姓顾,你的父亲叫做顾书熠,祖父乃前户部尚书顾言笙。”
  语气哽咽,泪水涟涟,一双手从厚厚的暖套中伸出来,温暖却发着抖,紧紧拽住他。
  “可是顾家,顾家被害了,突然着火,我在顾家,我也怀了孩子,都是烟,都是火,还有人在喊,门被堵住了,怎么也出不去,最后我冲到屋子里,见到书熠,还有——你的母亲。”
  “姐姐,今天有没有吃药啊!”
  他认为对面肯定是疯了,但又与平常癫狂的状态不同,只得强忍着害怕,似乎也在安慰自己,“我去拿药。”
  “你——不信我!”
  她激动地站起来,整个人如冬日凋零的枝叶般,落在他的手臂,惊眸乱闪,“全是实话,老太太不知道,以为你是我的孩子,所以才把你当做晏家人养,其实不是的——我的孩子那夜就没了,没了。”
  说着又嚎啕大哭起来,哭得昏天暗地,哭的他的手臂全湿了。
  第33章 桃叶春渡 “他竟如此高兴。”……
  晏云深心里揪得紧, 窗外夜色浓稠,浓的像个梦,对, 一定是梦,梦里才有颠倒是非之事。
  “云深, 我没骗人, 你父亲乃顾家二少爷顾书熠,母亲在生产时遇到大火,她——她很虚弱,只能把你塞到我怀里, 火势特别大, 我也不知能不能跑出去, 最后被烟熏晕,等醒来才发现被人救,可我的孩子, 我的孩子没了。”
  她拉着他的臂膀, 缓缓下滑,像一朵枯萎的花被夜风吹到地上, 喃喃自语,那声音细细碎碎, 仿若来自另一个时空,另一个天地, 晏云深想去扶,却发现双脚如灌铅,动弹不得。
  无凭无据,他无法相信,又本能地意识到不简单, 那白雪皑皑的夜夺去一个少年的快乐,从此开始照萤映雪,折节苦读,走向不确定的未来。
  后来遇到柳翊礼,得知对方乃顾家暗卫程波笠之子,由于事发当日出门探亲才逃过一劫。
  程波笠忠心耿耿,一心复仇,后入兵部,官至少将军,暗查五年却毫无所获,直到柳翊礼长大,考上武状元,才将前尘旧梦和盘托出,教诲儿子不忘初心,为保证柳翊礼底细清明,避嫌跳江自尽。
  临死前找到当年的幸存者晏家三小姐,将一切交代清楚。
  晏云深瞧着眼前苍白瘦削的少年,与他一般年纪,却已是堂堂武状元,眉宇间英姿逼人。
  他不得不信了,虽然对所谓的顾家一无所知,但深知有必须要做的事。
  错综复杂的过往在心里生根发芽,逐渐长成苍天大树,落下无尽阴影,可此时此刻,他望着窗外的影影灼灼,幽暗夜空,竟觉得异常轻松。
  目光掠过月色笼罩的碧纱橱,乌漆生着冷辉,里面躺着个娇媚又胆大的女子,他是由于她才心情舒畅吧,真傻,如一个无知的少年郎,高兴成这样。
  又开始下雨,连绵不绝,今年的秋雨比往年还要绵密,铺天盖地,将整个金陵覆盖。
  前一阵才遭灾,堤坝刚修好,又碰上千年一遇的大雨,百姓都提心吊胆,怕再遭灾。
  果然洪水如猛兽,几天便将临水县城淹没,申府丞,柳翊礼以及晏家大爷又开始忙碌,连夜带人赶去救灾。
  柳翊礼心细如发,很快便发现堤坝修缮的问题,明明与邻省同时建造,连朝廷拨款数目都一样,如何一边固若金汤,另一边倒了又倒。
  私下派人查,连着河道衙门与监察御史全扒个遍,果然发现渎职贪墨之事,救命的工程还要做手脚,视百姓与国家安危与不顾。
  顺藤摸瓜,直接上到都察院,皇帝震怒,牵连官员无数,很快波及到徐阁老。
  朝堂上下,一时人人自危。
  另一边,一顶花轿却将徐阁老的亲孙女抬入晏家。
  花团锦簇,高鹏满座。
  清芷盛装打扮,垂眸站在太太们身后,等着新媳妇敬茶,按理以她姨娘的身份,原不该出现,依旧是看晏云深的面子,到跟前凑个数。
  一顶彩绸牵着新娘子,缓步迈入正堂,前方是身穿蓝雀补服的晏书允。
  清芷冷冷看去,恍如时空转换,红绸另一边连着的却是自己,新娘已不是那个新娘,新郎却仍是同个人,实在有趣。
  他由远及近,依然眸含春水,眉宇温柔。
  她时常觉得他性子过于软弱,许是总在自己这里受气的缘故,凡事都三缄其口。
  即便在新婚之夜无情离开,如今又搭上徐阁老的孙女,将那个可怜的女人再次舍掉,但你瞧着他,仿佛受了万般委屈似的,最为无辜。
  何尝不是种本事啊,清芷心里发寒,幸亏他们早就恩断义绝。
  不晓得晏书允为反对这桩婚事,在书房跪了整天,第一次与父亲发生冲撞,膝盖上全是青紫的淤痕。
  直到现在,身穿婚服,一步步走在大堂中,接受着众人的艳羡,伤口竟越发疼了。
  暗忖清芷肯定也来了,就在这群面目模糊,满面笑容的人群中,他想找她,余光不停搜寻,却总也找不到。
  到现在仍无法相信,芷妹会爱上自己的六叔,简直没个理由,其中定有缘故,还不知道而已。
  可晓得原因又能如何,如今对方乃名正言顺的六房姨娘,自己又成了亲。
  然而他已经顾不得那么多,只想弄个水落石出,从小到大都不曾做过主,甚至连年少时照顾清芷,也是父母成日里教导的结果。
  一时也分不清是把她当妹妹看,还是应付差事而已。
  毕竟他要应付的太多了,难道这次就不能越性一回。
  读书功名,平步青云,晏书允都没兴趣。
  倒很喜欢涂画写字,在幽闷烦扰的时光里,只要提起笔,瞧淡墨水色晕染,春日野穹便可凭空而出,心平气和。
  若能开间书画坊,安安静静挺好。
  然而身为晏家这一辈中的嫡长孙,从出生便注定不能拥有闲云野鹤的自由,他没有向下的权利。
  俗语讲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往上艰难不易,逆风而行,往下却是简单,随波逐流即可,偏这样的道理到他这里全变了,想自由自在,如秋风扫落叶般随意飘入哪个湖中,某处庭院,幽静地过上一辈子,竟难如登天。
  反过来人人难走的仕途之路,简直顺风顺水,天知道自己还能被徐阁老的亲孙女看上,何德何能啊!他不想高攀,可拗不过父亲的威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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