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等得急, 不停唤采芙撑伞到门口瞧,夜更深了, 迟迟没有对方身影,寻思大概会商量到天明, 便靠在引枕上,困得点头。
  等晏云深迈腿进来, 见她抱着个暖炉,整个身子歪在榻上,一双白玉胳膊赤条条露出袄子,想睡又不敢睡的可怜样。
  不禁笑了,伸手抱起来放好, 外面袄子脱掉,盖上毯子再剪灯。
  清芷迷迷糊糊,揉眼睛问:“六爷,出什么事了?”
  他过来搂她,宽厚紧实的臂膀温暖馨香,“出事也与你不相干,好好睡觉是正经,以后再有这种时候,不必等我。”
  看对方像只小猫般躺在怀中,笑着将下巴放在她的乌发间,“省得第二日睁个乌眼青,又照着镜子心烦。”
  清芷努努嘴,不接话,打哈欠听夜雨依旧下得山崩地裂,可传到暖帐里的声音却是低之又低,她被他搂着,前所未有的安宁,竟有种即便暴雨将全天下淹没,也到不了自己身上的感觉。
  拔山怒,决河堤,风雨飘摇一整夜,应天府大狱中冲出两匹骏马,风驰电掣,来到金陵南边花月巷里的一幢小院前。
  锦衣卫镇抚使范上川翻身下马,抓铜环扣门,打开只见一个婆子与小丫鬟撑着伞,躬身作揖。
  摆摆手,身后人已径直进院,紫色蟒服被风起,旋出一处藕荷裙角,原是怀中抱了个女子。
  范上川再次骑马奔出,半个时辰后带来个医者,直到第二日才离开。
  雨轰轰然下着,待到晌午才放晴,骄阳再度露出脸,比往日还明亮,照得满院秋花姹紫嫣红。
  清芷睁开眼,晏云深早起了床,坐在桌边吃饭,瞧她醒了,才吩咐把吃食移到炕桌上,一碟春不老蒸饼,一碗馄饨鸡儿,连着软糯糯栗子果仁白糖粥,引人犯馋虫。
  “六爷在家就是好,吃的东西都比平常多。”
  她笑笑地喝茶漱口,拿起筷子津津有味地吃,半晌才想起昨夜,明明自己等到好晚,这会儿竟忘了,发现与晏云深一起时极容易忘事,似乎一切都不重要,只有眼前的快乐。
  清芷不明白,那叫做放心。
  “六爷还没说呐,昨天到底怎么了,总害人担心。”
  “担心我还不好好说话,杀气腾腾的。”笑着加馄饨放她碗里,缓缓道:“范庆丰与徐砚尘被抓了,昨晚让锦衣卫直送京都,算不算大事。”
  一脸云淡风轻,清芷愣住,还以为在玩笑,“六爷此话当真。”
  “我还没闲到编话吓唬人,徐砚尘可是钦差,若无大案子,不可能被抓。”
  “可他上面还有阁老,就算抓起来,只怕做样子,没两天找大理寺,御史台糊弄一番,接着放了呐,出来之后再肃清报复,又要掀起风云,只会更多人遭殃。”
  虽是胡说,却有几处到点子上,晏云深心里夸她聪明,很愿意多讲几句里面的门道。
  “对也不对,徐砚尘一直在官场上飞扬跋扈,无非靠的是阁老,但阁老年岁已大,具体事宜都交给孙子来办,从上到下,出格的地方不止一两件,期间有许多人参过,最后也都不了了之,你何曾见过徐砚尘被抓,陛下既肯让锦衣卫来,必是掌握实证,没顾及阁老的颜面,这件事定有结果,不会像往常一样。”
  清芷咽下白糖粥,清甜甜滑过喉咙,直舒服到心里去,徐砚尘若被正法,她就是天下第一高兴之人,总算三姐姐在天有灵,不像那些被徐家害死的冤魂,苦苦等若干年后才能报仇。
  可转念一想,徐家出事,晏书允才与阁老亲孙女成婚,难免受牵扯,所谓倾巢之下安有完卵,难怪昨日晏大爷着急,把全家人聚在狮子楼,这样一看,她与他的立场截然不同,好像站在对立面,但为何晏云深满面轻松,甚至欣欣然有喜色。
  那夜他第一次把她压在身下,暗悠悠说的话,“先从徐砚尘开始。”突然间蹦出来,心里忐忑,暗忖不会是六爷干的吧。
  从好奇变成欢喜,再转而满眼错愕,脸色一瞬间变了好几次,晏云深瞧着可爱,“你还有这种本事,哪天上台让我看看,生旦净末丑都扮上,咱们也不用找别人,满春儿敲鼓,采芙搭伴,唱的好有赏。”
  这人简直正经不了两句,生死攸关的大事如何扯到戏台上。
  “六爷,你能不能告诉我。”她咬牙开口,犹犹豫豫,不知该不该问,嗫喏道:“六爷的大业,哦不,六爷的事我不敢问,但咱们赖好在同条船上,徐砚尘是我的仇家,他——”
  “想问这件事背后的人是不是我?”
  清芷倒吸口凉气,点点头。
  晏云深慢条斯理将最后一勺粥喝完,拿帕子擦嘴,闲话家常般,“当然是我,你的事绝不会忘。”
  直接承认,清芷听傻了。
  他是承诺过给自己报仇,可如今情况变了,自从两家联姻,清芷便认定徐家根本扳不倒,只想查出父亲的事,能翻案就成,至于徐砚尘,恐怕只有老天收吧。
  晏云深身为晏家人,到底出何目的,竟把自家放在独木桥上荡,随时有跌落的危险,还要把徐家拉下马。
  满脸不可思议,“六爷真是大好人,整肃官场,以立正法。”
  挺会冒词,晏云深直接被逗笑了,“怎么不说我是为你出气。”
  一边起身,嘱咐满春儿拿衣服,今日还要与柳翊礼碰面,虽然外面顺风顺水,内里可未必。
  清芷顺手给他系革带,一件件挂着玉佩与香袋,最显眼便是与自己一对的鸳鸯卧莲坠,青翠可爱。
  身上缓缓漫着香,她垂眸道:“六爷,我一直想问你身上熏的香从哪里来啊,没见别人用过,是不是宫里的。”
  晏云深把她扶起来,顺手拨开额前碎发,“小时有位道长给的方子,说熏上保平安,顺仕途,因此就用了,据说天下只有一份,不知是不是真的。”
  “天下只有一份。”清芷喃喃重复着:“只有一份。”
  看着他,不仅又满眼迷茫了。
  晏云深捏她鼻头笑,“以为你会高兴来着,如何更愁了,难道不再恨徐砚尘。”
  恨,当然恨,只是心里没底。
  “还是怕报复啊,不妨告诉你,这次河道与御史的事闹得大,赈灾也有纰漏,铁定出不来。”
  河道——清芷心里转了个弯,“啊,河道岂不是会牵扯到杏春的夫君,我还准备过几日请她来说话呐,而且范庆丰也被抓住,六爷你不晓得,我听人说萱娘好像与他在一起,也太命苦了,凡是她到的地方都被连累。”
  噼里啪啦一大堆,越说越急,直拽着晏云深的衣襟乱晃悠,“她们都是无辜的,六爷能不能救救呀!”
  年纪不大,心里装的人倒不少,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也不知能不能空出一片地给自己。
  晏云深哭笑不得,寻思若有一天自己下狱,对面能不能掉上一滴眼,别说流泪,就是眼眶润润,也值了。
  清芷担心的不只有杏春与萱娘,还有小哲,虽然她没经历过抄家,也能想到如何恐怖,一个孩子根本受不住。
  小哲不过才七八岁,素日又淘气,俗话讲刀剑无眼,万一再冲撞到哪位官爷,简直活不成。
  她是恨徐砚尘,恨官场上贪墨又罔顾民生的官员,可这与他们的家人又有何干,尤其是女子与孩童,也不见得个个都坏吧。
  朝堂荡动,雷霆震怒,一点风声便足以将整个家族连根拔起,消失殆尽。
  心里一会儿左,一会儿右,期盼着徐砚尘早日定罪,又希望不要连累无辜,别说千里之外的人,单是眼前的少奶奶也不好过。
  她一点也不怨恨大少奶奶,对方也是被人利用,才升起疑心。
  多亏成绮机灵,将三太太的心思摸透,那日故意把俩人在卷棚外的消息透露给春燕,才引出这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计中计。
  如此一闹,大太太也绝非等闲之辈,别看平常端得四平八稳,真到节骨眼,三太太已经打到脸上,才不会善罢甘休。
  想来那位冰雪聪明的三太太也没法再惹事。
  她算计得没错,果然大太太当夜与大爷吹风,定要斩断三老爷当御史的念头,搞得对方回屋与三太太大吵一架,直接带成绮住到外面。
  晏老太太瞧着生气,想教训一下,又出来徐家的事,也就顾不得太多。
  全家人惴惴不安,等着外面打探来的消息,竖起耳朵,不敢放过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第46章 烟丝醉软荼靡外 “不真实的人。”……
  日子过得快, 转眼到寒露,晏家各方周旋,只说陛下重视河道贪墨案, 下旨由大理寺,都察院与刑部会审, 一时没有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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