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小孩子在屋里太闷,趁黑跑到平常玩的后院逛,碰个正着。
清芷屏住呼吸,怕泄露身份,匆匆往前走,并不理睬。
偏巧二太太出来追孩子,也看个清楚,瑞哥好奇地望着母亲,“娘,你看姨娘怎么扮成这副样子啊?”
不远处响起脚步声,哗啦啦伴着铁甲轰轰,若此时让人逮住,岂不是前功尽弃,清芷欲解释,只见二太太一把拉住孩子,“胡说什么!哪里有六姨娘,真淘气,把侍卫都惊动了,到时麻烦。”
清芷一愣神,被范侍卫抓住手臂,“机不再失,快走。”
她是在五日之后由锦衣卫送入京都,又通过司礼监来到皇上修养的景德殿,跪在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鼻尖萦绕不散着草药气,余光瞧见殿内东侧一盏金炉子咕嘟嘟冒烟,旁边的小胖太监正不停拿汗巾子擦额头。
前方重重帷幔掩住一个身影,如山般魁梧,侧身而卧,一动不动。
清芷垂着头,不敢吱声,只听那影子沉沉叹息了声,方问道:“跪着的是谁?”
清芷略提高声音,恭顺地回:“奴乃户部尚书书晏云深的房里人。”
帷幔被轻轻地揭开条缝,帐中人睁开细长凤眼,瞧见下面跪着个身穿月白裙的女子,婀娜多姿,仿佛春日偶尔飘入殿内的一片花瓣,看来年纪并没多大。
“听说你手上有要紧的东西。”
站在旁边的司礼监掌印使劲给清芷使眼色,她连忙回:“奴却有重要的东西交给陛下。”
颤巍巍伸出手,将金漆盒递出去,司礼监掌印立即接了,又转手送入帘幕中,啪的一声,漆盒打开,皇帝将圣旨读了遍,转手扔进炭火盆中,噼里啪啦烧个干净。
火星子漫了清芷满眼,她别过目光,只听对方道:“把这个丫头给我带下去,交给刑部。”
司礼监掌印愣了愣,没想到陛下想把人弄死,迟疑片刻,清芷抓紧时间,向前跪爬,“陛下欲杀人灭口,把凡是看过旨意的人全杀了吗?”
好大的胆子,一个来历不明的小丫头竟敢与他在殿上叫嚣,皇帝许久没见过这样的人,倒比朝堂上那些畏畏缩缩的朝臣还有魄力,来了兴致,挥一挥,让司礼监掌印退下。
言语带上了一丝冷冷的笑意,“朕要杀人,你又能如何?”
“奴不能如何,只是想请陛下回想一下方才看见的圣旨,是真迹吗?”
皇帝怔住,方才心急,一气烧了,真还没仔细辨过真伪,难不成对方拿假圣旨糊弄。
“伪造先皇圣旨,一样死罪!”
他坐起来,怒火中烧,长袖子在空中飞舞,旁边的司礼监掌□□里咚咚跳,寻思不会连累自己吧,小丫头看起来柔弱,哪来的心思。
清芷面不改色,心不跳,“奴虽为草贱,却也只有一条命,当然要给自己留后路,不瞒陛下说,刚才圣旨却是奴伪造的,真正的旨意在别处,我若死了,自然有人会找来。”
“谁,谁会来找!”
皇帝震怒,不知面前丫头意欲何为,圣旨若真有一份,又该在谁的手中,莫非——
皇帝猜得没错,另一份圣旨已由柳翊礼快马加鞭送到瑜王手中,对方也日夜星辰赶到京都,就在殿外。
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清芷敏感地意识到这场朝堂纷争起源于兄弟之间,历来帝王之家皆薄情,她无力撼动皇权,只盼瑜王宅心仁厚,顾全大局,不管两人谁会是最后的赢家,必须有个终了。
实在不行,她就与六爷不能同日生,便求同日死吧。
皇帝虽在怒火当中,也分得清孰轻孰重,若许年来,他唯一忌惮之人,除了对方再没有第二个,沉声吩咐司礼监掌印唤瑜王觐见,先将清芷押入偏殿。
第58章 烟丝醉软荼靡外 “梳发画眉。”……
盘龙灯漏里的玉珠缓缓升起, 皇帝眯起眼,恍惚中瞧见一位身穿蟒服,英姿挺拔之人步入大堂, 跪在地上 。
那是他已将近三四十年没有见到的亲弟弟瑜王。
“臣未有旨意,私自进京, 实乃罪过, 却有重要之事面圣,还请陛下网开一面。”
皇帝牵起唇角,言语温柔,“弟弟何故如此生分, 想来是怨我将你一个人抛在关外了。”
说着起身, 示意司礼监掌印太监将帷幔揭开, 拍了拍榻边,“过来坐啊,你我多年未见, 别离那么远。”
瑜王犹豫了下, 方起身,恭敬坐在榻下的花杌凳上。
皇帝凝神打量, 露出一丝羡慕,“我记得你只比我小七八岁而已, 如今还是这样精神焕发,听说弟弟在关外将本已被朝廷弃掉的军队重新整编, 依然能够旗开得胜,而我却老了,天天靠几根草药吊着。”
瑜王拱手道:“圣上切勿胡思乱想,耗费精力,相信加以时日, 定能调理好身体。”
“人要服老,也该为将来筹谋。”
皇帝摇摇头,沉下眸子,“好弟弟,既然来了,正好有事商议,近日我常感倦怠,上朝次数越来越少,政务日益累积,如何是好,有意传位与太子,可惜他过于年少,还要请弟弟进京辅佐,不知你——愿不愿意。”
进京,明摆着削他兵权。
都是皇家人,谁都清楚这句话后面的含义。
瑜王笑了笑,重新跪下,“承蒙陛下不弃,臣愿从此留在京都,辅佐太子,另有件重要东西交给圣上,以示臣之忠心。”
递上个金漆盒,由司礼监掌印太监递交与皇帝,打开是另一张金碧辉煌的圣旨,这次看得仔细,一字一句却是先皇亲笔。
果然父皇至始至终都没相信过自己,心里只有他的宝贝小儿子。
皇帝忽觉一阵悲凉,许是年纪大了,竟还在意那些早就消散的前尘往事。
瑜王见对方迟迟不应声,继续道:“陛下,臣忠心可鉴,从未有过僭越之心,不止臣没有,也敢保证顾家以及所有牵连其中之人,没有一个想过颠覆皇权,这些年来发生如此多的变故,顾尚书哪怕到临死前都从未向臣提过圣旨的存在。”
皇帝的手抖了抖,不知何时眼眶热了,他再次看向他,仿佛回到几十年,又见到那个抓住自己衣袍,只想要手中木剑的幼弟。
他执拗离开,弟弟便默默跟着,五六岁的孩子,眼里出现喜欢的玩物便拔不出来,可从没哭闹着要过,怎会忘了呐!
“回来吧。”皇帝轻轻说着,闭上眼睛,“死的人已经太多了。”
终于可以安稳地睡上一觉,梦里也许会出现鹅黄点点的迎春花,记得在宣政殿外就有一棵,每到春回大地便缀满枝头,恁君与向游人道,莫作蔓菁花眼看。
年少的自己曾躲在那棵树下,遥望百官散朝,憧憬着父皇的龙威赫赫。
终究不过是场梦吧。
清芷在侧殿等到夜幕沉沉,不知瑜王与皇帝会发生何事,皇权之争,生死难料,但这是最后的机会,只能赌一赌,成了皆大欢喜 ,不成便与晏云深共赴黄泉 。
想着反而沉下心,不急不躁。
等司礼监掌印过来传话,瞧见对面丫头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也是惊叹不已。
晏云深在春分时节被释放,百花盛开,鸟语花香,他来到京都外的漫花亭,瞧见外面停着辆马车,笑了笑,知道那是清芷。
已许久没见她了,仿佛隔着几辈子,径直往前走,车夫有眼色,早就避开。
小心翼翼掀开车帘,清芷正单手撑头,靠在引枕上闭目养神,今日穿了件翠绿薄袄,银黄比甲,衬得整个人春意融融。
晏云深俯下身,亲手轻脚,还没坐稳,迎面飞来一张纸打到脸上,他拿住看,乃自己写的诀别信。
清芷冷冷哼了声,“六爷贵人多忘事,我且提醒着,咱们不过见色起意,相互利用,从此两清了。”
晏云深顺手将纸捏成团,赔着笑脸。
“六爷别费事了,就算捏碎,撕成片,我也能贴起来,又没火盆,看你能不能烧干净。”
话音未落,却见对方将纸往嘴里放,清芷慌忙伸手夺,“要死了,堂堂朝廷三等大员做这种荒唐事。”
晏云深无奈,“夫人,我早不是朝廷大员,刚辞了官,准备下辈子为牛为马,好好伺候夫人,减轻我的罪过。”
舌灿莲花,惯会哄人,她才不信,“我可配不上。”
他笑了,顺手拽住她的腕,拉到脸边,“夫人要生气,打我两下,出气也就成了,我都是怕你伤心,才没讲安老爷的事,夫人也别总记着那张纸,可要我的命!再说纸上的话也不是完全没道理呀。”
清芷听着又来了气,“什么道理,相互利用,没任何情谊,都是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