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他刚才凭着一腔冲动想要看,现在又不敢看了。
  他不敢看她被烧得面目全非的样子,她那么美丽,鲜亮,是春天绽开的最明媚的灿烂,是他在侯府见过的唯一的色彩。
  他最后一次见她的时候,到底都对她说了什么,他都说了些什么啊。
  她为何要跑到红隐寺去小住,难道是因为……因为听了那些话,心绪不佳才想要出去散心吗……
  “都准备好了吧,赶紧下葬吧。拖到今日,属实是不像话了。”
  忽然一道厚重的男音从身后传来,贺清娩转头一看,是父亲。
  永安侯这几日思忖,总觉得孟云芍逃离和这个大女儿之间有什么猫腻。
  他私下调查她左右的人,都说是那天贺清娩出了贺府就回曹家了。
  他也直接问了贺清娩离开贺家后去了何处,可自从上次曹霖的事后,贺清娩对他一直一副好死不活的样子,有问也答但是无问必是一句没有,且问什么都是“嗯”“啊”“好”“呵”,实在问不出什么来。
  永安侯怀疑她知道孟云芍逃遁的事情,投鼠忌器,也不想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再生出什么枝节,看她坚持要等到贺知煜回来再下葬,也没再争论。他想着让贺知煜看一眼也好,亲眼看过才好更快揭过放下。
  贺清娩答道:“好。”贺清娩答完,便出去寻母亲和其他兄弟了。
  她一个已嫁女,回来不过陪陪亲人,不好亲手操持这些事情。
  贺逍这几天为着孟云芍的事情焦头烂额,心中对她实在是恨极,气不能抓住即刻绞杀,却又拖着伤腿装出一副大家长的明理知事样子,虽办得低调,可也已经烦闷至极,只想尽快了结此事,再考虑一下和公主结亲的事情。
  虽则刚有新丧,不能马上成事,但也可和照王私下先定了此事,回头过个一年半载再办。
  世事无常,世间男子多是如此,这样的事情在汴京多得是,也就无人置喙了。
  贺逍看贺知煜背对着自己,背脊挺直,好像也没什么触动,想起件事情还是要和贺知煜说一下,自然道:“知煜,你终于回来了。孟氏在贺家也就三载,你回头还是要再娶的,不便让她入族谱了,至于下葬,也不便让她葬入贺氏墓……”
  他还没说完,便看见贺知煜猛的转头看着自己。
  贺逍才恍然发现,原来他神色悲凄,显有大恸。而那眼神锋利如刃,烧灼如焰,似要将他扼
  死。
  贺逍见过这眼神一次。
  是在北境。在墨于。
  在骤风凛凛,长旗猎猎的城楼之上。
  在贺知煜弱冠之年,被敌军围困到快要弹尽粮绝之时。
  贺逍征战多年,已然觉得取胜无望,对他说,着手准备弃城吧。
  主要将士可夜遁而走,城中百姓却无法顾全。
  他已尽人事,将军并不为神,胜败也是常有之事。弃卒保车,合理合情。
  便是到了金銮殿,他也可以解释。
  那是贺知煜生平第一次,也是仅有一次,用那样烧灼的眼神看着他。
  今天,他又一次见到了。
  第39章 火葬场开启 今天是发疯的伤心小贺
  贺逍被这眼神震得退了半步, 腿上的伤骤然作痛。
  他看贺知煜的眼神,忽然气不打一处来。
  连日的心力憔悴奔波忙碌, 不能再完全康复的腿,根本没死拿了他十万两不知在哪里逍遥快活的孟云芍,还有现在他这显然是动了真心的不值钱儿子脸上的表情,真是让他觉得讽刺。
  他凭什么这样看着自己?
  当年在战场上,贺知煜彼时年少,心气极高,还不懂得进退转圜, 平日少言寡语的他竟讲了一大通什么“与城同在绝不苟活”“寸心至死如丹”之类的鬼话,贺逍都觉得可笑。
  他不过十六岁才从军,到弱冠也只区区四年, 中间还有时要返京读书, 竟能跟自己的父亲叫板。
  稚子年幼,他能懂什么?经验还有军策, 他又有什么?
  他狠狠责骂了贺知煜一通, 贺知煜也没再坚持什么。
  谁知贺知煜转头竟偷拿了他的虎符, 趁着金兵以为就要得胜夜间饮酒欢庆之时,仅数十亲卫相随就悄然趁夜色出城, 又命手下调动兵马在后。
  临到敌军营地时,贺知煜再也隐藏不住, 被金兵发现。
  他骑一匹墨黑神骏穿敌营而过, 耳边箭声呼啸而不惧, 手上雕弓挽如满月,于本该射程之外的距离,神鬼莫测般一箭射穿了正于台上谋策指挥的敌首的咽喉。
  上万将士分几路紧随其后,趁金兵怔愣, 群龙无首之时,以四倍兵力悬殊一举歼灭对方,可谓奇袭。
  墨于为北方要害重镇,此战胜利,意义重大。以此为起点,北境失地渐复。
  这件事,是贺知煜一生的荣耀,也是整个贺氏光宗耀祖的壮举,足以写进贺家的家族列传之中。
  却无人知道,这一直是贺逍心里不能提及的一根刺。
  在这个故事里,他到底是什么角色?
  阻碍儿子少年英豪,惊才绝艳的跳梁小丑吗?话本子里都得把他这种归成反派。
  从那以后,贺逍更是看不得儿子对自己有丁点的忤逆。
  贺知煜倒是也没有再忤逆过,不仅对他毕恭毕敬,对外也一直说都是父亲的谋划。可先皇上心明眼亮,仍是把守护北境之责全权交给了贺知煜。
  且常时不时有政见不合的人讽刺贺逍为何不自己去,要遣了自己的亲儿子做这危险勾当,实在是让他里外不是人,有辱威名。
  可那毕竟是在战场上,事关上万人生死,尚还有得可说。
  如今他这是什么样子?
  在家中,这可是在永安侯府,为了一个把自己父亲害至如此境地的女子,竟能做出这种做作姿态!
  “你这是什么眼神?”贺逍冷冷问道,语气中已隐隐有压制不住的怒意。
  他想起上次因为曹霖想处罚孟氏的事情,贺知煜一而再再而三地同他说“此事同孟氏无关”,今天他又想说什么?说“此事于礼不合”?
  他现在烦躁至极,真的不想再听这些屁话。
  “父亲,”贺知煜神色凌厉,开口却语气冷静,似仍是谦和恭谨。
  贺逍打断他道:“别再说了!此事我已有定论,你照办就是!”
  “父亲,”贺知煜却语气平静,忽然语出惊人:“您刚才所说,可是人言?”
  贺逍闻言瞬间呆若木鸡。
  贺知煜刚才说了什么话?到底说了什么话?他是产生幻觉了吗?
  贺清娩和侯夫人及一众人等恰巧赶到,虽没听到前言,却都听到了贺知煜这句话。
  众人霎时惊骇,贺清娩喃喃道:“知煜……”
  侯夫人见贺知煜似有疯魔之态,赶忙走上前去,想劝解两句:“知煜你……”却被贺逍伸手拦下了。
  贺逍怒极反笑,不可置信道:“你刚才说什么?”
  贺知煜眼中的火焰没有退却半分,一字一顿道:“我说,父亲刚才所说,可是人言?!”
  堂中鸦雀无声。
  贺逍的脸上满是讽刺:“你竟为了一个女子,为了区区一个小门小户的养女,如此说你的生身父亲?你竟……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
  贺知煜心中闪过孟云芍的笑影,她说,“同他讲讲道理”。
  贺知煜看着自己的父亲,失望与悲戚溢于言表:“我妻,是我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正室发妻!她温柔贤惠,懂事知礼,为这个家起早贪黑,辛苦操持。父亲竟能说出让她不入族谱,不葬祖坟的话来!父亲此言,可有丝毫顾念父子之情,可有分厘想到为人之义!所以我问,父亲刚才说的,可是人言?!”说到最后,贺知煜的声音几乎已变成了嘶吼。
  贺逍何时受过这种悖逆言语?
  他热血上头,亦不退让,高声喊道:“我还不是为了你,为了贺氏一族着想?!你将来再娶高门女子,她如此身份,却在祠堂里,在祖坟里,你不是让继妻看着碍眼吗?!”
  贺知煜觉得荒唐至极:“再娶?”
  娶谁呢?他这一生,还要再娶谁呢?
  天下之大,却再也没有她了。他的幸运,已被上天收走了。
  再也不会有了。
  贺知煜心如死灰:“父亲放心,我此生都不会再娶了。”
  贺逍气得脸已变色,咬牙切齿道:“你说的这是什么悖逆之言!你尚且无子!孟云芍,她算个什么东西?让她在侯府中待了三年,已然是她祖坟冒了青烟,对她宽大了!当初真不应该由着她在府里……”
  贺知煜看着贺逍,神色凄凄,打断道:“那父亲为何当年同意和孟氏的婚事?为何在祖母的寿宴上,不能像小叔一样,当场拒绝离去!要不是这场婚事,她本该……本该……”
  贺知煜说不出口。
  他心里如何不知?她本该早就成婚,同那位光风霁月的江大人一起,过上了琴瑟和鸣的好日子。如今却在这里被岁月磋磨,香消玉殒,最后还要落得个连族谱都不能入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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