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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身后的人没有问她为何一路驰至此处,她只听见他那青骢马的铃铛声,有节奏地当啷作响,像与她的心跳相应和。
  这一刻,她愿意承认,这个男人还不错。
  她在乐游原的最高处下马,站定,开口道:那一道诏敕,你不当擅改。
  杜微生将将下马,闻得此语,顿了一顿,后退一步,跪地行大礼,臣有过。
  允元抬起手中马鞭,遥遥往他头顶一指他们之间隔着约两步的距离,那马鞭的柔软鞭梢几乎要点中他眉心了,却到底控制在半空他低垂眉眼,动也不曾一动。
  允元点了点他,笑了,何必这么大阵仗。朕说的是,你翰林学士的职责,乃在顾问应对,草文润色而已,若有什么想法,你大可以给朕上本子,不该自己写成了诏书。这一回朕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下一回,你必得先同朕商量。
  她说得轻松无拘碍,就像在指点他做事一般。
  杜微生回答:是。
  起来吧。允元道。
  他慢慢站起身,允元便瞧着他,那张俊秀的脸容上,虽然坦荡,到底还是渗出了几分薄汗。她悠悠然道:行了,看一看夕阳,也就该回去了。
  他却突兀地说道:陛下有心事?
  她微微讶异地着重看了他一眼,下意识道:什么?
  他抿住唇,摇摇头,是臣唐突了。
  然则一瞬之间,她好像在他的眼神里捕捉到了某种类似于怜悯的情绪。一瞬之间,她握紧马鞭的手抖了一抖。
  不。她顿了一顿,朕只是想起了自己的哥哥。
  皇帝的话,总是说得虚虚实实。
  她没有听见他的回应,又接着说了下去:朕的名字,原本只一个允字,登基之后,加了一个元字。他们都说朕是有意取了哥哥的名字,但其实,《尚书·舜典》有云,柔远能迩
  惇德允元。他将她的话接了下去,眼睛里泛起细细密密柔亮的笑意,好像为自己能接住她这一句《尚书》而有小小的欢喜,言只要人君厚德信善,百姓必效之而行。
  她怔了,半晌,憋出一句:你犯了朕的名讳。
  陛下可不能禁人读《尚书》。杜微生的眼睛生得好看,细细长长,像夕阳碎在了湖水里,一含了笑,便波光潋滟的。
  允元看得呆住。她没有想到他会这样笑,像是对着她没有丝毫芥蒂,便连方才行的大礼都忘了一般。但她也尚且不想指正他,因为很少有人对她这样笑,她贪看了一会儿,才转过头去。
  晚风吹过膝下的长草,撩动沉重的衣袂。系在树边的马儿发出低微的嘶声。太阳将要下山了。
  她过去学会了骑马后,便总是独自一人驰骋到这乐游原上来。那时她还只是个寻常的公主,所有人虽赞她美丽,却不会像对待她哥哥那样对待她。她喜欢骑马时掠过耳侧的呼啸的风,喜欢将自己和马儿隐在草木婆娑里,也喜欢站在高处俯瞰远山松涛之下的长安城,仿佛这风、这草木、这长安城,都并不在意她是男是女,而只把她当做自己的主人。
  这是她第一次带了人与她同来,就好像和他分享了一个秘密,虽然她什么都不说,但她竟也期望他能懂。
  忽然之间,一只手如游鱼般穿过她累赘的数层衣袖,滑下她的手臂肌肤,然后扣入她的五指。
  她惊住,立刻道:大胆!
  一转头,便见杜微生的笑容温柔如一个陷阱,他手上一个用力便将她往自己这边拉,陛下若总是不许臣动,可要少了许多乐趣。
  两人间的距离突然被他强行缩短,她险险靠上他的胸膛,而鼻间已能闻到他的呼吸。他笑得温厚,像是能善意容纳她所有情绪。她避开了他的目光,冷声道:什么乐趣?
  杜微生的笑意更深了,甚至有几分促狭,陛下想知道?
  天色已晚。乐游原上的风愈加地冷了,那夕阳辉光渐隐,四面笼上来沉默的灰。允元也就此沉默地平静了下来。
  他没有变,他还是和之前一样、和旁人一样,在努力取悦她而已。
  他在瞧她的反应,他想知道这一回的大胆和温柔能不能得到她的宽纵,他想知道他作为一个男宠,在她这里的界线,划在何处。
  若说他有什么不同,那么,他正好是最擅长取悦她的那个人。但这并不代表,他就是特别的。
  但她终竟还是因了他这一拉,从那不堪回首的泥淖中蓦然抽身而出了。
  四 画中人
  宛如她人生中最难忘的一片乌云。
  允元今日心情不错,带着杜微生用过晚膳后,她决定先到画院去。然而刚迈步进了画院,勤政殿那边大约是得了消息,主事宦官樊尚恩一路小跑着过来,在台阶底下喘着气道:陛下,沈侍郎已在殿里候您多时了,您看是让她过来,还是您先回一趟勤政殿?
  允元闻言,瞥了杜微生一眼。后者往后又退了一步,声音微微发哑:臣但凭陛下吩咐。
  允元挥了挥手,画院里的宫婢便上前给她脱去沾染寒气的外袍,她一边说道:让沈侍郎到这边来见朕。
  不多时,樊尚恩将一名窈窕女子领入了画院,皇帝在上席等候。
  杜微生站在允元身后,听皇帝唤那女子叫沈侍郎,也不免有些稀奇。他知道此女名叫沈焉如,与杨知礼、傅掌秋等人在受禅之前就已是天子心腹。今上的父亲宣文皇帝,算是十分开明,允许女子在宫中任内官,譬如掌文墨、传消息一类简单的事务,女官有时都比宦官做得更好。但今上却更进一步,她一登基便执意要给这些女内官正式的官称,外朝的男人们自然绝不答应,僵持两年到如今,也就笼统给了她们侍郎的名号,但这一名号,也绝不会由外朝的男人们叫出口。
  那沈焉如穿着一身与男子并无二致的绣蟒袍服,神容却妩媚流丽,目光往杜微生身上一扫,又向允元一拜:臣有要事上奏,不得不夜入宫禁,还请陛下恕罪。
  无妨,是朕在外耽搁了。允元温和地扶她起来,卿有何事?
  沈焉如顿了一下,却又往杜微生处扫了一眼。
  允元道:这是杜学士,往后你们或许还要时常见面,应当认识认识。
  沈焉如一听便明白了,但还未发话时,那杜学士却先朝她欠了欠身,还请沈侍郎多多指教。
  沈焉如有些微的讶异:这人是正经八百的进士出身,竟肯屈尊纡贵称她一声沈侍郎,难怪能在陛下身边待得长久所谓男宠,大约总要有点见风使舵的本事吧。
  她寒暄之余,终于还是忍耐不住,转向允元说出了自己此行的来意:陛下让臣安排藩王诸侯、府县守官在诞节上进京觐见的事宜,臣大体上已安排就绪了,但今日却收到了汝阳侯的上表,他说他说两年不见母亲,思念过甚,形销骨立,恐将不久于人世,愿陛下垂怜,他愿在诞节奉节旄入京献贡,只为了能再见夫人一眼。臣睹此表,颇有煽人心处,如何处置,还要请陛下定夺。
  汝阳侯,就是允元的亲哥哥,旧名一个元字,如今为避讳,改名庆德。
  为此,背地里叫他庆德皇帝的人,也不在少数。
  将他的上表与朕瞧瞧。允元慢声道。
  沈焉如从怀中掏出那一份奏疏,是诸侯形制的帛纸,倒也不算逾矩。允元一目十行地掠过,随手便交给了身后的杜微生,你也瞧瞧。
  杜微生却与她不同,读得很慢,很仔细。允元一手撑着头,越看他越好笑:写得那么好,让你爱不释卷了?
  杜微生读完了,将帛书小心卷起,奉给沈焉如,又道:因是陛下赐览,不能不认真详读。
  他的表情里仍旧没有丝毫的破绽,双眸里跳跃着幽幽的烛火,像是很大胆、又像是很关切地凝视着允元,在这君君臣臣的氛围里,硬生生地拉开了一道令人浮想联翩的旖旎缝隙。
  允元生硬转过头,对沈焉如道:不许。他写得再是声情并茂又如何,朕有中书省、有翰林院,难道还找不出一个写得比他更好的人?给朕驳回去,就说夫人见到他就要发疯,他还偏要来夫人跟前现眼,此岂人子之所为乎?
  处理完了这一桩,允元先去沐浴,让杜微生把沈焉如送出画院。
  这个意思,是将杜微生视作了这座画院的主人。沈焉如看得清楚,这人与皇帝之前的男人都不太一样,他在任性妄为和小心谨慎之间选择了一条最能取悦皇帝的路,至今为止,他似乎都做得很好。
  外边天朗星稀,肃肃风起,已有了秋意。
  <a href="https:///zuozhe/nma.html" title="苏眠说"target="_blank">苏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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