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有时候那白鹭甚至会飞到翰林院中来,惹得一众学士们都出去看热闹,杜微生倚着门扉,看大家争先恐后给那白鹭投食,白鹭却置之不理,被烦闹得狠了,甚至颇凶悍地回头啄人,吓得人抱头鼠窜。杜微生便忍不住扑哧一笑。
现在他要笑谁都可以随便笑了,谁也不敢再给他脸色看。虽然皇帝并不似之前那样沉迷于他,但所有人都已知道,此人在内廷的地位,三天两头是不会垮掉的。
单说他能陪寝到天明,便已是天下独一份的宠幸了。
长天静日,凉风鹭影,像是杜微生过去从没能得到过的安闲岁月,却在这深深宫廷的最深处,让他感受到了。
林芳景拖着虚浮的脚步走到他身边来,瞪着两个乌眼圈,他们既这么闲,就来帮我想想句子啊!
杜微生道:你不是已写好了?
是。林芳景点点头,张学士、范学士帮我改了几处,已差不多了。
杜微生指着不远处走来的一行人,那是不是中书舍人晋祥?
啊,是他,他来取诏书了。林芳景立刻抖擞起精神,回去像请佛祖似地把自己拟好的那一纸文书请出来,那中书舍人晋祥也恰好迈入院子里来。
两边各自打了几个哈哈,晋祥便要接过林芳景手中稿纸:林学士才思敏捷,当真是解了我们的大烦难啊!
且慢。
晋祥愣住,林芳景也愣住。
杜微生说这话时,眼皮也没抬一下,甚且没有多看晋祥一眼,却对着林芳景道:玉台兄忘了么,皇上昨日发过话了,诏书写完之后,即刻送到勤政殿去,皇上要亲自参酌。
林芳景呆呆地道:皇上、皇上昨日发过话
晋祥不豫,长袖一甩道:杜学士这是几个意思?中书省自古以来,就是出宣诏命之所,陛下如有这样的旨意,何以不曾知会中书?
诚如所言,舍人手握出宣诏命之大权,怎么舍得让翰林院来揽这么重要的活儿?杜微生笑得温润可亲。
中书省将草诏的活计推给翰林院,本就自知理亏,此刻遭杜微生一挤兑,竟也不敢再造次。晋祥只能硬着头皮道:陛下若真有此命,微臣也无话可说。只是陛下看过之后,终归要交由中书省联署,我看陛下近日朝事繁忙,何必多此一举,不如我们先改,改完了一并上呈天听
舍人这是要抗旨?杜微生笑道,在下倒是不想掺和这许多,只是在下恰好知道,陛下今日是不忙的。
他说得坦坦荡荡,林芳景却莫名老脸一红。果不其然,晋祥也听出了杜微生的话外之意,脸色青白交加:你你不要仗着皇上宠你,就胡乱生出事端!翰林院不过清雅文玩之所,本没有面呈机要的道理!
三人在门口僵持不下,一时间,那边闲着看白鹭的文士们也都被吸引了过来,听见这句话,各个脸色上都透出几分微妙。
杜微生笑得气定神闲,在下向皇上面呈机要,又何必让舍人知道呢?
晋祥实在架不住这人脸皮太厚,也不堪承受众人围观,终于拂袖而去。
林芳景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道:子朔兄,陛下当真吩咐过
给我吧。杜微生却道。林芳景一愣,杜微生已将他手中诏书拿了过来,揣进怀中,今晚面圣时,我会与陛下说。
他说得理所当然,林芳景一时间不知该作何表情。
十 柏梁台
他想问的是,她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她却回答他,她拥有着各种各样的男人。
允元这一日确是不忙。她甚且微服出宫了一趟,看了一块城南的地面。那里过去曾是她的公主府,御极之后推平了,现下荒着。她一直想在那里起一座楼台,只是不知作何名目,是上回杜微生给了她灵感不如便造一座柏梁台。
她回来后便在勤政殿里召见了宫里的将作郎,谈了半晌工事,让他去找杨知礼凑钱。如果不够,再找工部要。
将作郎走后,宫婢上来换了一次茶叶,将炉中的香点燃了。允元坐在案前,翻阅着工部哭穷的折子。
南方因为水害减免了租税,今年的计帐上必然不会太好看。但她自登基以来,还不曾在土木上用过什么钱,反而是之前她哥哥留下的几处烂摊子,什么上林苑什么乐游原的,颇费收拾。如今她要造柏梁台了,她希望工部能明白,当今在花钱的皇帝是谁。
到了晚膳时分,赵光寿依例带杜微生进来。勤政殿庭园里的小石桌上已摆好酒菜,花木扶疏之间,有流水脉脉而过。
允元落了座,杜微生便将林芳景拟好的那份诏书呈了上来。
怎么还有国事要谈。允元嗔怪一般看他一眼。他低下头去:臣一日在翰林院,陛下吩咐的事,便不敢一日不尽心。
允元静了。打开那帛纸,一目十行地掠过,合上,不轻不重地扔到了桌上,啪地打落了摆得齐整的象牙筷子。
中书省是怎么回事,十来个舍人,写不出一篇能看的文章?
*
中书省知道此事紧要,请翰林院帮忙着墨。杜微生低声道。
此人是谁?林芳景?允元又稍稍揭开那帛纸一角,瞥了一眼署名,翰林院学士朕记得,与你同是新榜的进士吧?
是。不过林学士是一甲的探花,文章在臣之上。
允元笑了,难得听你夸奖旁人。
臣只是说实话。
允元揉了揉太阳穴,既说实话,就不要瞒朕。就算翰林院帮中书省一个小忙,那也该由中书省联署了再递给朕,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臣杜微生顿了顿,臣不想让中书省拿走这份诏书。是以臣今日,假传了圣旨他离席,跪地,陛下可治臣以矫诏之罪。
真是胆子大了啊。允元勾起唇角,看他跪在风露萧瑟的草地上,流水声簌簌地响过,悄然地吹动他衣发。敢说这样的话,不正是拿定了她不会罚他吗?
朕若要治你的罪,无须你提点罪名。她缓缓地道,你且说说,中书省与你有什么过节。
中书省与臣,不曾有什么过节。杜微生道,惟陛下日前命臣查考尹长欢行刺一案,臣沿着太乐署的线索,近日刚查到了中书省,尤其中书舍人晋祥,曾与汝阳侯有故。虽然证据还不甚明晰,但此时此诏,正与汝阳侯有关,是以臣不愿意让中书省拿走这份诏书。臣时时刻刻牢记陛下教诲,绝不敢打草惊蛇。
他很少会说出这么长的一段话。
允元看他表情认真,自己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行了,起来吧。
说着,她拿起了新置的筷子,开始用膳。这便是既往不咎的意思了。
高高的院墙之外是朗润的秋空。皇帝今日穿得朴素,只一件暗绣龙纹的长袍,内里是茜色的襦裙,领口附近绣了缠枝牡丹,枝枝蔓蔓伸入看不见的深处。再往上,伴随着她细嚼慢咽的动作,耳畔的一对青碧翡翠的耳珰也时而无声晃荡着,将她的肌肤映衬得更加白皙。
她的眼神平静无波澜,让他猜不透她心中在想什么。
他其实绝不是未卜先知的人物,与皇帝也不存在天人感应。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所做的每一个动作,实则都经过了周密的计算,要有绝大的把握不会遭皇帝厌恶,他才敢施为。
多数人都以为他是仗着皇帝的宠爱胆大妄为,但其实,他只是为了获得皇帝的宠爱而已。
但是经过这么久了,他对皇帝的许多习惯都已熟稔,最为难测的却还是她的那双眼睛她从来不将感情写在眼神之中。
皇帝忽然往他的碗里搛了两片水晶肉,杜学士不饿么?
杜微生忙道:谢陛下。
允元笑道:宣文皇帝在世时,总是勒令朕多多吃肉,说女孩子力气比不上男孩子大,不能不多吃肉。
杜微生默默地吃,好一会儿,才低声道:臣以为陛下不喜欢力气大的。
允元眨了眨眼,朕喜欢的,怎么不喜欢?
可陛下选择了尹长欢。
他不知道自己的口中为何会滑出这句话。像在争风吃醋,又比争风吃醋更苦闷一些的语气。以他的才智,本来绝不至于问出这么低级的话。
飒飒的秋风,吹落了两片黄叶。
允元慢慢地道:你是在与朕算旧账?
臣不敢。他这一回却答得很快,臣只想又在暧昧处停顿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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