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他抬起头,凝注着她,她的眼神仍旧莫测深浅。他有时候也会厌倦了猜测,会想她总之是个耽于床笫的女皇帝,所以只要他能在床上做好,也就万事无虞。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心里还是有些难以名状的不能满足的地方,他抿住唇,在察觉到自己可能的失态之前,抬手去给她拂去了肩上的落叶。
她那削瘦的肩,像是突然抖了一抖。
但她没有怪罪他,只是侧过头去,看了一会儿庭中的秋景,才道:你就是你,现在这样就很好。万紫千红才是春,你不必妒忌旁人。
他笑了。
本不是该笑的场合,但他实在忍不住。
她避开了他的问题。
他想问的是,她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她却回答他,她拥有着各种各样的男人。
她将自己的宫闱比作了一整个春天,将形形色色的男人比作了万紫千红。而他也好,尹长欢也好,都只是万紫千红中各自独特的一朵而已。
陛下,笑得有些累了,他带着温柔的话音说道,陛下心中,其实瞧不起男人的吧?但这天下,纵然有了个女皇帝,却依然是男人的天下啊。
*
允元抬起手,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在这个问题上,她不想深谈太多,因为她知道找不到答案。她从小到大,从一个小公主到如今御极称帝,她想让所有人都无视她是男是女,可这绝不容易。也许男人和女人之间,归根结底有一些区别。
这一回是宫内自造的陈酿,不如葡萄酒那般清香,但在秋风中闻来,颇是冷冽。允元将酒盏轻晃了晃,定陶去国,汉成垂涕;兄弟天伦,诚不可夺。这一句写得倒很巧。
她像是突兀地换了个话题。他猛然抬眼,想看她是不是猜出来这句话的出处,但她却表现得很单纯。
杜微生于是道:林学士才思敏捷。
允元道:汉成帝没有子嗣,曾想立定陶恭王为后,太后王政君不许。于是汉成帝只能送定陶王出长安城就国,兄弟二人,临风涕泣。这句话未免把朕写得太好,也把汝阳侯写得太惨了。
杜微生无法接话。
杜学士,一直是家中独子么?
皇帝像是醉了,又可能只是天色渐渐暗沉下来,让她的脸庞也显出几分晦暗。杜微生哑声道:是,臣父母老迈,只得臣一个孩子。
允元笑道:你出身贫苦乡里,却能入塾读书,参加科考,可见你父母是有厚望于你的。
是。
允元又将一杯酒推到他面前,喝。朕还有话要问你。
*
杜微生的过去,其实没有很多值得深挖的东西。
他的父母只是普通的农夫农妇,他从小帮他们摘菱角、采莲蓬,再长大一些,就到地里帮忙收稻子。他生得漂亮,曾经有城里的大户人家想过继他去,他父母不肯,就指望着他出人头地光耀门楣。又好在村里私塾的先生看他可怜,收了他入学,他上进得很,读书比同龄少年都要用功,第一次参加科考,就一路扶摇直上,直到拿了进士出身。
只是县衙的小吏将他高中进士的大红官文送到乡下时,他的父母已故去两年了,家中一个人都没有,那小吏只能将官文送到了邻居家里。另还有一块登科的牌匾,他也从未见过,大约也被邻居拿去自己挂了。
这些故事太过稀松平常,他说出来,也觉无甚意趣,口干舌燥的。但允元却听得很用心,也许是因她从没听过这样的故事。所以你在中榜之后,便再没有回乡过了?她问。
臣不敢回乡。他回答。
为何?你如今是翰林院学士了,也可算是衣锦还乡。
他的嘴角弯了一弯,像是苦笑,乡里人淳朴,拿着臣的好处,大约是会好好接待臣的。
啊,原来如此。她懂得了。
因为他这富贵来得太过突然,熟悉内情的人自不用说,便是那乡野愚民,也是会嚼舌根的。不过,他说到底是个农夫出身,就算不说他是靠裙带上位,总也有其他闲话。到底要怎样解释他这一身富贵,才能显得更配衬一些,便连允元也想不出来。
她笑着拍拍他,真对不住,是朕牵累杜学士了。身子却往一边歪去。
杜微生伸出手去扶住了她的腰,眸光微微地暗了,陛下,您喝醉了。
朕没有醉。允元大咧咧地将双臂缠着他的脖颈,话音发着腻,朕都看懂了,你同朕是一模一样的人。
他不是。
他几乎下意识地要否认,但再看她那红晕的双颊,又觉这否认毫无意义。他闭了闭眼,也许还是那酒的缘故,心像是浮在一层泡沫之上,没有着落地无谓跳动着。
他厌恶、甚至羞耻这样的心跳,但他只能按抑住。
她朝他靠近来,抓着他的衣衫像小狗一样嗅了嗅,你身上好热。可是朕却觉得冷。天都黑了。
没有章法的三句话。他并未作答,颇带强势的手臂将她一把抱了起来,带入内殿里去。
她脑袋埋在他胸膛里,咬着他的衣衽轻轻浅浅地笑起来,你看,还是力气大的好嘛。
十一 元方季方
若是臣,偏要得寸进尺呢?
杜微生近来时常失眠。
结束之后,他睁着眼平躺在龙床上,浓郁的龙涎香气沿着重重画帘的细密纹络爬了进来,原是安神用的,却让他越来越清醒。
皇帝已在他身边睡得熟了。她睡着的表现,便是整个身子都蜷缩起来,往温暖的地方贴靠,最后总会偎依到他的身侧。好几次她还往被褥里钻,直钻得自己都呼吸困难,还是杜微生把她捞出来的。
她睡着的时候真就像个乖巧的瓷娃娃,一个玩物一般。乌发,雪肤,樱鼻,红唇,是每个男人都会喜欢的那种女孩模样。
她明明已经是每个男人都会喜欢的女孩了,为什么还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篡位夺权,到如今也要死守着御座呢?
杜微生清楚自己的想法是多么地僭越。但如果她不曾篡位夺权,他也许就不可能与她相识。
其实天下人都看得很清楚,一个女皇帝,再厉害,也总是会死的;待她死了,那皇位终究还是要传给男人。
说她是汉成帝,其实没说错。荒淫纵欲,且,后继无人。
他想起她说,对不住,是朕牵累杜学士了。这句话的语气很轻松,好像她早已接受了这样的现实。
*
数日后,皇帝在含元宫召见了翰林学士张钧冲和林芳景。
具体谈了些什么,无人知晓;只隐约飘来风声,说皇帝身边最器重的文笔吏,那个叫杨知礼的女官,当时也在殿内。约莫还是商谈汝阳侯入京诏命的事情吧。
要再过数日,皇帝特下了诏命,说翰林院从此可与中书省一同拟诏,主内主外各有分工,众人才隐约回过味来。
一时间翰林院不再是个清闲养生的地方了。中书省十几个舍人、上百个书吏尚且忙不过来,分给这十几个翰林学士也还是忙不过来,有时甚至要抽调些文史院里的编修一同参详。门下省有几个老臣看不过眼,说天子诏命是何其贵重,怎么能交给一群舞文弄墨的闲散文人,何况许多文书事涉机密,不宜让那么多人过目的。皇帝也不搭理,只让侍郎杨知礼回话说,老夫子如有不忿,门下自有封驳之权,该驳回什么,走程序便是。
就在这时,城南的柏梁台也开始动工了。
杜微生从翰林院下了工,无事可做的时候,会到城南的书肆去寻书。他尤其喜欢找些名不见经传的古人画集,几家书肆的店主也认识了他,知道他富贵,有什么好玩意儿都会给他留着。这一日他一边翻书,一边听见街那头叮铃哐啷的声响,忍不住皱了皱眉。
皇上要建柏梁台,据说高足百尺,还要种满柏树呢。店主搓着手道,周边的民家都已经拆掉了,只不知道柏树要从何处运来。
杜微生道:有工期么?
没有。店主摇摇头,新上任的工部尚书,听闻是营造的能手,百尺高台,不在话下。何况皇上还发了话,说银钱都不是问题,慢慢儿来,那工部还不得造一个穷奢极欲的东西出来?
不一会儿工夫,杜微生已将这些书画都翻阅完了。店主看他好像没什么兴致,不由得道:杜学士若没有喜欢的,我这里还有一件珍藏已久的宝贝
待他将那宝贝拿出来,杜微生当先皱了眉头,这是什么?
店主嘿嘿一笑,杜学士这就是明知故问了。
那书是旧书,装帧的线头都脱落了,一页页像佛经似地散开来,里头全是男女交合的赤裸裸图样。只是人脸画的不是中原样貌,身上也毛发浓密,加上纸张有一股清香,倒像天竺那边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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