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你想去?杜微生看他一眼。
春咏本不是为了自己,但瞧杜微生这模样,话到嘴边转了个弯儿,想是想的,但小人放心不下公子
杜微生笑了,说什么放心不下,陛下昨晚吩咐了,我今日必得去灯会上的。早些去晚些去,也无甚差别。
陛下吩咐过吗春咏挠了挠头。可是经昨夜之后,长安城中贵戚豪族们,已全都知道公子犯了错,他今日还去露面,不是给人送笑话么?
可是再看公子,彼仍是一副淡淡的表情,叫人猜不透深浅。
*
午后的曲江池边,戏台子上已咿咿呀呀地演了起来。杜微生在人群远处驻足听了一听,起首便是一折《奔月》。
天气尚好,微波不兴,四面里人头攒动,喧哗嘈杂。就算戏台上正演到嫦娥肝肠寸断,底下人也仍觉喜气洋洋。曲江池上的荷花早已凋谢,池边的杨柳也已干枯,但片片红叶又飞舞起来,杜微生倚着老树,想到自己第一回见皇帝时,也是在这曲江池边,也是在这热闹喜庆的人潮之中。
他不出意外地考上了进士,虽只是二甲,也足够留在京中做官。那时候他在推杯换盏之中盯着远处端坐的那位女皇帝,却不知该如何接近她才好。
许多人认为杜学士是个淡泊名利不求上进的君子,但事实并非如此。他的心中,有许许多多深深浅浅填不满的欲望,甚至奢望,从两年前他尚且籍籍无名的时候开始,他就已在盘算着了。
或许允元也将他看得很清楚,所以才会说,他怎么到了如今,反而变得怨妇一般了。
杜微生低下头,一片红叶无辜地落在脚边,他轻轻地拿靴尖碾着,碾着,就像碾碎所有的颠倒梦想。
杜学士。一个平稳的声音响起。
杜微生侧首,便见到徐赏鹤。后者今日穿的一身绛袍,浓墨重彩的,他看了一眼便道:陛下不喜欢深色。
徐赏鹤微笑,杜学士是在提携在下?
杜微生抿唇,说不上。
徐赏鹤走到他身边来,也望了望曲江池上寥廓的风景。两人身边,此刻恰无一人,他才慢慢发话道:那么,杜学士是认识我的了?
杜微生嗯了一声,我只是猜测。
不错,君侯教我的许多东西,也同他当年教您的东西一模一样。徐赏鹤淡淡地道。
杜微生道:君侯将皇帝看得太简单了,我能得宠,并不意味着你也能。
徐赏鹤挑了挑眉毛,是吗?我却以为,正因为陛下不是个简单的女人,所以在她那里,没有任何男人是不能被替代的。
杜微生沉默。
徐赏鹤道:杜学士得宠大半年,却似乎,并无很多起色?甚至还废掉了一个尹长欢,才
一个尹长欢换一个樊尚恩,该知足了。杜微生却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的话,且陛下原本并不允许君侯入京,是尹长欢出事后,她才变了心思。
也许杜学士有自己的计策。徐赏鹤笑着欠了欠身,但毕竟诞节已近在眼前,君侯马上就要入京了,他对于入京之后的事情,到底很不放心。杜学士也不要嫌在下抢了您的位置,君侯他只是希望得力的人能多一些嘛。
我怎敢有什么异议呢。杜微生不想再继续了,拍拍他的肩膀,像鼓励他一般道,如今圣眷最隆的乃是尚书您,我已不中用了。
杜学士!徐赏鹤却又紧跟了两步。
杜微生停下,听见他问:待君侯来朝,陛下会不会改调禁军?
杜微生摇摇头。陛下不曾透露什么。尚书既有自信,何不亲口去问她?
*
到晚间传膳时分,皇帝终于姗姗来迟。
月亮已渐渐升起,天光也随之暗淡下来。曲江池边众臣民尽皆俯伏在地,山呼万岁,允元目不斜视地走过,直到为她搭建好的高台上落了座,才抬抬手道:平身吧,今日中秋团圆,与民同乐,不需拘礼。
曲江池边的灯笼一个接一个地点了起来,绵延数里,直到远方的万寿山上,仍能看见细长如萤火的灯路。夜色愈是浓黑,灯火便愈是璀璨,映照着盈盈的池水,甚至才开宴不一小会儿,便已有喝醉酒的人跳了下去,还累得宫中侍卫下水捞人。
允元独自坐在最高的地方,看底下人呼来搡去的热闹,嘴角上忍不住挂了笑。
赵光寿给她布着菜,一边揣测她的心情,笑道:多亏了徐工部和沈侍郎用心,这一带打点得可多好看,虽然人多,却也宽敞,人人都能瞻沐皇恩。
允元瞥他一眼,笑笑,你说的是啊,让那两人上来,朕要赏他们。
赵光寿欢天喜地地去了,片刻便领来徐赏鹤和沈焉如,允元分别赏了他们一些玩物,谢恩之后也不让走,就在她身边安置了席位,又添了不少酒菜。
台下的贵人命妇见皇帝似乎兴致上来了,也都一个个地前来敬酒祝寿。允元一个个笑应着,侧头对沈焉如嘱咐道:你替朕留意留意,有没有合适的女子,朕打算给杜学士指一桩婚。
沈焉如一怔,皇帝的目光深冷,好像并不是关心杜微生,沈焉如也就懂得了,凑近一些,小声地道:今日安长公主带了她的小女儿过来,臣倒看着挺顺眼。
安长公主是先帝的堂妹,关系不近不远,年龄不大不小,正处于最超然的地位上。允元刚登基时,安长公主就曾给她宫里送过几个男人,虽然呆的时间不长,但足以表明忠心。更要紧的是,废帝在位之时,曾经因安长公主之子行为不端,下狱打断了他一双腿,是以安长公主对废帝恨得咬牙切齿,是绝不会投诚到那边去的。
沈焉如看允元不说话,以为她不满意,于是又指出了好几名女子。身份都比不上安长公主之女那么尊贵,但都是安安分分、且于国有功的族姓,如若成婚,就能抬升杜微生的门第,甚至给他做个像样的谱牒,也非难事。
然而允元仍是沉默。半晌,才像猛然惊醒一般,眨了眨眼,对沈焉如一笑:你说的这些都不错。让她们来这边赏月,这边视野好。振野,你去叫杜学士过来。
振野这二字一出,周围的几个天子近臣都变了脸色,最受震动的却还是徐赏鹤本人。皇帝忽然亲亲密密地叫了他的字,这在过去是从未有过的殊荣,更何况,在这短短一句话里,还带上了杜学士。
徐赏鹤连忙欠了欠身,又将手放在她的手上按了按,温和笑道:容臣去去就来。
被找上的几名宗室女子陆陆续续地走上这高台,安长公主也带着她的小女儿满面笑容地行礼而来。
月华流转,夜色澄明,每一个都是如花似玉的妙龄少女,便说话时都像口齿吐着芬芳。她们虽不清楚皇帝叫她们所为何事,但总之努力地讨好皇帝,不会有错。允元很少说话,只是时而笑着对她们点点头。
如果自己当初不曾不曾被哥哥那样对待,或许也就不会夺权受禅,也或许,时至今日,就会和她们一样,坐在席中,等待上位者的拣选。
她对这些女人也说不上瞧不起瞧得起,因为她清楚她们毫无选择。
杜微生一直不来,皇帝看上去也没有着急似的。沈焉如给赵光寿使了个眼色,后者到高台边上张望了望,终于一拍大腿,哎哟,杜学士,您可来了!徐尚书,辛苦辛苦!
他有意抬高了声音,这边莺莺燕燕叽叽喳喳的顿时停了一停。安长公主有些明显的愕然,但立刻端起酒杯,长袖遮去了自己的面容。
抱歉,抱歉。徐赏鹤笑着拱手,杜学士可不好找。他带着身后的人到允元面前,一同跪下来,还请陛下宽宥。
*
允元手中正端着一只琉璃盏。
杜微生看见了,觉得有些眼熟,一时间记不起。他的目光再缓慢地上移,从允元那一身繁复的雀金长袍的领口,渐渐移到那几乎隐没不见的锁骨与颈项,最后,盯住了她的双眸。
允元感觉他似乎不太对劲,同时也被他的目光注视得不甚自在,手中的酒盏晃了晃,笑道:都起来吧,不必客气。
徐赏鹤拉着杜微生起来,杜微生却不起。他低着头、挪着膝盖到了允元的案前,拿过案上的青瓷酒盅,敛着衣袖奉上来。
允元一怔,这才发现,自己盏中之酒,已经空了。
哐当,她轻轻地将酒盏放了回去。这个意思,她并不想接受他的斟酒。
杜微生跪坐案边,执着酒瓶的手垂落下来,眸光黯淡,复被那长长的眼睫所掩去。席上众女见这不明所以的情状,一时谁也不敢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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