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天罚台乃是天庭惩戒罪犯的所在,行刑时其中电闪雷鸣罡风凛冽,便是在台外等待的嫦娥等人,亦不禁深觉骇然震撼。
  而此时台上的刑罚停了,南极长生大帝等执法者渐次离去后,台外的氛围就转变为了令人心中发寒的冷寂肃静。
  除了嫦娥和云华因另有要事而选择了在僻静角落交流,其余人等,无论是等待被金甲神人押送走的天蓬、老龟仙们,还是匆匆赶来迎接姑姑的七位公主,俱敛气屏息,纵然说话也是交头接耳低声叙话,不敢在此处大声喧哗。
  毕竟雷火虽停歇了,台上台外上空却仍旧盘桓了一片深黑浓云。象征着不详与判罚的雷霆就隐匿其中,时刻为惩戒妖孽而蓄势待发着。
  虽悄无声息,却无人敢有丝毫小觑。
  神仙们尚且在此处噤声低语,更遑论不过是凡人之身的杨家人了。
  被金甲神人押出天罚台后,饱受雷刑之苦的他们便一个个瘫软在了台外地面上。
  即便台外寒风朔朔,连带着灵玉铺就的地面也十分冰寒冷冽,才躺上去就冻得几人下意识瑟缩一下,他们也无力再爬起身了。
  嫦娥从远处望去,只觉他们个个形容凄惨,身形狼狈,全然不像能搅弄风云的模样。
  不过,云华既然提出要监视他们,定然有她的道理。
  微微沉吟后,嫦娥若有所思,问:“你是怀疑杨天佑?”
  “是怀疑他,但也不是怀疑他,”语焉不详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云华斟酌着言辞,缓缓解释,“我怀疑的不是杨天佑是什么奸恶之徒,只是不知他的出现乃至存在,是否本就是阴谋的一部分。”
  “如果我遇上的是其他凡人,想来很难发展至如今的地步。”
  对人性早有洞察的嫦娥轻轻颔首,赞同道:“如果你遇到的是胆小怕事之人,或许早就因对方的冷眼旁观而命丧于老龟仙们之手,根本不会有后面的剖心喂血之事。”
  “又或者遇到了贪婪狠毒之人,大抵你察觉其心思之时就会心生不喜。有不喜的印象在先,就算喝了血,但那时影响不深,你怕是抵触厌恶之情更甚,扔给对方些钱财了结因果也就罢了,绝不可能失智委身。”
  “是这个道理,”眼前浮上当初与杨天佑初遇时的场景,云华眸中虽没了身为他良人时的缱绻爱意,却仍旧含着温和的欣赏之意,“方才你在灵霄宝殿上指责杨天佑时,我其实没有说,他并不像你说的那般不堪。”
  “身为一介凡人,他面对老龟仙们时能够不临阵逃脱,已是很勇敢正义的了。当年救我也不求回报,如果不是我听到了他的心声,或许我们二人便会就此分别,他帮了我一场到头来连养伤的补偿金都拿不到,还可能因失去心头血而早早病逝。”
  “至于你说的他没有承担起养家教子的责任,或许在外人眼中看来是这样。但我和他相处了二十多年,知道他一来是受困于心疾而无力养家,二来也有教导孩子们品性。只是能力眼界所限,在不受生计所迫的情况下,他想不到要培养他们读书学武罢了。”
  说到这里,云华轻轻叹出一口气,恢复神心后始终明亮的眼眸几不可见地一暗,惆怅之色倏忽而过:“孩子们没有一技之长,要怪,也该怪我这个当娘的。”
  她身为堂堂的神仙,尽管不曾学玉帝哥哥、王母姐姐一般投身轮回尝尽人世艰难,但千万年下来也是见过底层艰难求生的凡俗生灵的。连教导孩子们如何养活自己都想不起,果真是失了智了。
  为着自己的糊涂疏忽,为着此时的为时已晚,她从胸腔抽出一口气,怅然叹了出来。
  带有余温的呼气遇上天罚台外冷肃的空气,很快便化作一团茫茫白雾,而后一阵风吹,便似被什么无形之物拖曳拉扯了一般,仓促消散再不可见。
  云华望着那霎时间就一干二净的空间,缓缓垂眸,心中酸涩之情却是不退反涌。
  俄而,一道清冷又严肃的嗓音,打断了她的惆怅:“你没有忘,是不是?!”
  手上传来几分冰冷,云华略有几分怔忪地抬眸,对上了嫦娥紧张的目光。
  注视着云华的脸颊,嫦娥一字一顿:“这二十年的事,你都记得。这二十年的情,你也没忘……是不是?!”
  克制着语气叫自己不要太咄咄逼人,免得让云华回避作答,可她的心里面却是难以遏制的惊疑,甚至才刚轻松下来不久的目光里,又盛满了惶恐之色。
  和杨天佑成亲前的云华不是这样的——哪怕是碰上了什么战友壮烈牺牲的情形,她悲痛地发泄完后,也会很快收拾情绪,做回那个果决旷达的斗牛宫侍长。
  而不是剖心喂血后那样,会有惆怅、哀愁等等缠绵悱恻又藕断丝连的情绪,连当断则断的决定都做不到。
  自然,恢复回神心后的云华,也不该如此。
  双目紧紧盯在云华的眉宇间,越是看出了其中的惆怅之情,嫦娥的心就越沉了下去。
  ——如果云华还有那种情绪,那是不是说明,这一次的治疗失败了?
  那云华又是否还会重蹈覆辙,再次变成那个失了智也要私通凡人的她?!
  眼前一黑,嫦娥简直不敢想这猜测成真的结果!
  幸而,云华及时打断了她愈发消极的思路:“事情记得,情也记得,但不是你想的那样。”
  反手拉住一脸紧张简直快要哭出来的姐妹,她无奈解释道:“无论心里有谁的血,婚后的日子都是我本人真真实实在过,三个孩子更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往事历历在目,我只是治好了心,又不是失了忆,如何可能立刻忘记这二十多年?”
  “只是你也不要担心,恢复神心之后,我冷静下来,已经能分辩哪些情绪是杨天佑心头血引导我的,而哪些又是属于我本身的。绝不会再稀里糊涂,让自己又当一回罪神。”
  目光远远落在三个孩子脸上,而后又移到杨天佑瘦弱的身子上,脸上神色从温柔到平淡,从怜惜到欣赏,云华在嫦娥面前没有丝毫掩饰:“身为一个母亲,我承认我不可能就此割舍下对孩子们的母爱。”
  “我唯一能保证的,就是在我心里守护三界是比他们乃至我自己更为重要的事,所以绝不会再如此前那般愿为他们违反天条。他们若今后被查出了与那桩阴谋有关,我尽管狠不下心亲自动手,也绝不会阻挠正常司法流程。”
  艰难说完最后一句后,她眼中射出决绝的光。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前一刻的惆怅之色被一扫而空。
  “至于杨天佑……”话音微顿,见嫦娥眉头紧蹙甚至屏气凝神一副大气都不敢喘的模样,云华淡淡一笑,目光清湛,“此时神思清明,我对他确实没有了想当他良人的心思。”
  “但这并不代表,我就厌恶他不喜他……以他勇敢善良的品行,我欣赏他,难道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眼尾轻挑,她慢悠悠道:“说实话,要是没有私通这件事,在清醒状态下,捉完老龟仙们之后,我也多半会举荐他上天庭为神。能力眼界可以后天提升,但似他这般纯挚的心,却是在天庭众神里都难得一见的。”
  云华看向杨天佑的目光着实光明正大,那随意散漫的态度不含丝毫情欲,反倒像她从前看天兵天将里的优秀后辈一般,唯有纯澈的欣赏。
  见此,嫦娥大大松了一口气,再听她夸杨天佑,也懒得翻这个拖累过自家姐妹男人的白眼了:“是是是,他是个人才。”
  “那你都这么欣赏人家了,还怀疑他?”
  “公私分明嘛,”云华轻快一笑,将话题转回正事,“我是欣赏他的,但这不妨碍我怀疑他。以他的品行不会主动行阴谋诡计,然而以他的能力和认知,我无法确定他不会被幕后黑手所操纵。”
  “明白,你觉得他可能是个棋子嘛,”此时棋虽流传并不广泛,但凡间已然存在,据传是尧当年教子时所用,故而嫦娥也能放心拿它来做个比喻。
  “不过如果他只是个被利用的棋子,那未来要是幕后黑手又盯上他,企图再利用他乃至你们的三个孩子做什么事……”
  说到此处,嫦娥略有些迟疑地止住了话头。但她想,云华能够明白自己的意思。
  能设计出这等阴谋的存在,必定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对方要是想对杨家人下手,轻则诱导他们自己犯错触犯天条,重则将他们害得魂飞魄散。
  而无论哪一种,但凡云华知道了,对她而言,恐怕都是一场忠义两难全的棘手抉择。
  且忆起前世杨戬果真屡次和天庭作对,嫦娥就对幕后黑手放过杨家人不抱一丝一毫的希望了。
  不管前世这一系列连环事件是否都出自幕后黑手的谋划,至少这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的杨家二郎再次入局,与天庭之间仇恨越来越深的情况,就说明了他可能始终都被那不知名的存在暗中注视着。
  云华当然听懂了嫦娥的未尽之意。
  呼吸一滞,双唇微抿,半晌后,她缓缓说:“这就是我要请你监视他们的缘故,如果能叫他们不要误入迷途,又或者身死道消,自然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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