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不好意思,我眼睛聋了,听不见你在说什么。”
  “……好啊。”
  事后,狐人的报复转瞬即至,叫他名字,他慢悠悠,耳朵也不抖的,“耳朵瞎了,看不见。”
  “哦。”
  我老老实实不叫了。
  我非常尊重他,然而,令人伤心的事,他飞快的弹了起来,极其警惕的:“你做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做。”
  天大的实话。
  但是,可能是小椒一直都忘不了他将我从战场下拖下来,跪着求我别死,声音都发颤,结果最后才发现我用手指一直朝他比耶的事,他首先看的就是我的喉咙。
  我明明说了话。
  曜青的医者,还是军医,上过战场的,有后遗症可以理解,这后遗症有我一份,我是完全不理解的。
  小椒他在战场上什么伤者没见过,对同一个患者反复就医,乃至一去不回的事都可以接受。我只被他捞了一次就光速退休,我难道不是很听他医嘱吗?
  ……忘了,他心如死灰,现在放弃当军医,就是因为难以接受自己救治的病人上了战场一去不回的事。
  这样说来,我在他的患者里,属实是生命力非常顽强的。能让一个云骑打了一场仗,就达成原地退役的成就,那战役自然是非常惨烈,云骑受的伤也是……非常惨烈。
  那时,我刚从绝灭大君的职位上卸任,这职位上又习惯了关不掉的真伤,看见了密密麻麻的敌人和队友,浓烈的血腥气刺鼻,我习惯性的将我的队友安排到了别的战场,然后“砰”。
  小椒在后方的鼎镬和他整个人都被掀翻了,整个世界,那样惨烈的战争的声音,全部静默。
  我的队友比他先看见血雾。
  狐人医士比我的队友先嗅见死亡的味道。
  大量的、瞬时的、生命被摧毁的气息,就只有一声“呯”。
  “呯”。
  “呯呯”。
  “呯呯呯”。
  他有一瞬间走不了路,帘子上有血色飘了上去,一点点,爬了上去,直到成了流淌的血。
  医士颤抖着掀开帘子,救治病人前,要经历几遍消毒的手干燥,只是碰了一下,就有了很长一段时间忘不了的血腥气。
  红色。
  全部都是红色。
  他有一瞬间,以为战场上,只剩下自己一个活着的曜青人,医士的职责拽着他的肉体,来不及拖上他的灵魂,就让他踉踉跄跄的在一堆红土之中翻找,找到生命的声音。
  他短暂的陷入了眼盲耳聋的处境,直到意识拽着他听见赶回来的曜青云骑,才看清自己刨的快要血肉模糊的手。
  “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他几乎听不出来这是谁的声音,只知道自己大概是张开了嘴。
  可惜我的队友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这一片战场上的所有孽物在“呯”的一声后全部清空。他们赶回来,是因为目之所及,全是血雾,不得不收缩阵型防止被偷家。
  以及,想问问我是否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
  真伤的劲儿有些大,勉强分清敌我,将丰饶孽物搅碎了,一次干碎它们的所有备用血条,我人也被埋的严严实实,别说汇报情况了。
  小椒能找到我,不是我能出声,挣扎出了一点动静,是他跟我队友一片片翻,努力竖起耳朵听动静,才听到我的心脏还在跳动的声音,才知道这里还有活的生命体的。
  仙舟人的体质确实强,我初次上个战场,就刷新了仙舟人受伤极限的记录。
  只能说职业病害人,纳努克害人不浅。
  我也没想到,我没了一条命,刚复活还要被真伤刮啊,我难道不是……六,我现在是巡猎,不是毁灭,忘了屏蔽自伤了。
  小椒摸过来的时候,我其实已经死了几个小时了,我很佩服他和我队友的耐心,也很佩服他们捡到我被炸飞的一截完整的骨头、捡到更多骨头,还能对我实施急救。
  小椒不是故意忽略我手指白骨森森还在比耶的艰辛的,他只是一时半会没找到我的手。我的意识还在顽强的活着,但身体器官,怎么说呢,心脏能跳,也就心脏能跳。
  更神奇的是,都这样了,我还能活,还能从不成人形到颇具人形再到人。
  见过的人都直呼这是生命的奇迹。
  我喜提光荣退役。
  小椒自提了退役。
  我是伤口愈后非常良好,但战场上的举措确实是赌命,我来不了第二次,曜青的将军也不会再让我来第二次。
  小椒,小椒是心理崩塌,有了心病。
  我们俩吃火锅的钢铁情谊,是在愈后的过程中处出来的,小椒跟我吃饭,吃了几个月的清淡饮食,食而无味。现在筷子还能出现在同一锅里,那确实是情谊深厚。
  他对我最大的妥协是:“行行行,不加香菜都行。”
  一如当下,他找不到我为什么突然这么听话的理由,就睡不着,就白天黑夜的想,实在憋不住了,又问:“你昨天到底做了些什么?”
  粉色的狐狸毛都愁的掉了几根,在空气里颤颤巍巍的飘,想写苍天不公。
  我们桌子上没饭,不然我会写“掉毛狐狸不要上桌”。
  “我撒了香菜种子。”
  他捏着扇子的手紧了,青筋毕露。
  “就三粒。”
  中午,小椒的师傅过来看看他现在的精神状态,看到自己从军之前的乖徒弟非常活泼的想要逮住我这么一个年龄大的重伤刚愈的退伍云骑。
  老者退后了几步,看清了飞雨医馆的名字,再进几步,我们还在鸡飞狗跳。
  三粒香菜种子,助力心如死灰的医士死灰复燃。
  虽然暂时,他现在给我扎针都手抖。
  小椒的师父,可能年纪没我大,但却是老者状态,年轻但活的岁月久的我很自如的跟他打招呼,喊出我的专属“小x”式称呼。
  小椒老老实实说了句“师父好”。
  最后,他师父看着面前的清水涮肉,又看了看,没有红汤,全是清淡养生锅底的九宫格,筷子迟迟没有放下。
  “你的伤……”是在问我。
  椒丘苦笑,替我回答:“师父,她现在重伤刚愈,又因为快魔阴身,并不忌口,我只能出此下策。”
  古典鸳鸯锅,一开始是红汤和白汤都有的,两个人都能吃好,结果我这位活不长久的长生种,前后左右都看不到路,觉得忌口没有用处,还不如自己先开心开心,于是两个锅都吃。
  小椒发现后,表情很有威慑力。
  但是没有用。
  我这位他军医生涯末期拉回来的病人,根本不听忌口的医嘱,但凡我听一点,我不至于退役了还被从前的军医盯得严严实实,军医甚至还是对行医有阴影的状态。
  我自个儿清楚自个儿的事,也劝过他,让他放宽心,我只是不忌口,而且依照天人寿限,离魔阴身就差那么一点,没必要如此。
  那时的天光很暗,退役的军医原本准备点灯,迟迟没按下,他背对着我,身体被暗色笼上,一时挣脱不得。
  一双眼睛,在这样的环境里,转过身时,又是灼目。
  “那你……你想让我看着你死吗?!”
  “你分明……没死在……战场上。”
  病的不是我,是面前的医士。
  我在他这里寻求养生的药方,他在我这里寻求心病的药引。
  各有所需吧。
  狐人医士自己也清楚,他克制过,想要自己疗愈自己的心病,至少不再让我承担不必要的责任。
  但我转头,还能看到一只眼神幽幽的狐人,专注又瘆人的盯着我。
  他没有成功。
  他师傅,对我们之间的情况倒是看得分明,医士不止医看得见的伤口,也需要医治看不见的伤口,心病正是一种看不见的伤口。
  只是,我现在的状况,不适合做医治心病的医士,丹鼎司的任何一位医士过来,也只能得到我魔阴身将近,要保持心态平稳的结论。
  一次自灭,给自己无中生了个活。
  小椒的师傅担忧的也正是这个情况,他现在精神状态看着还行,但真正健康的还是只有我一个,我不工作,他强迫自己工作,为了我的命。
  这对两个人其实都是一种负累。
  我觉得他的养生没必要,我这一格电续航超久,他接受不了,他真的无法说服自己。
  战场上,他算是拼好了我一次,免得我自己拼的事,眼下,我得拼他了。
  同生共死或许是个解法,但我……指不定这一格电会比他活的还要长。
  我说:“我尽力活过你,创造全仙舟的长寿奇迹,行了吧。”
  “你准备忌口?”
  “我退休了,不会忌口。但我会为了多领几年退休金而活的长久一些,难得的清闲时光,不能浪费。”
  “是啊,不能浪费。”
  这比我说我会忌口,要更有可信度一些。小椒不太相信我会忌口——我能忌口他不至于几个月没碰过辣椒——但能相信我可以为了金钱和清闲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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