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然而她一面殷勤请彭英莲点戏,一面讲这些日子的新鲜事,努力扮演好东道主的角色。
舟内咿呀唱到月上中天,除了林忱,两人都有些醉了。彭英莲更是少有这样放肆的时候,开始时还有些拘谨,三杯酒下肚,将门虎女的本色便按捺不住。
一盅接一盅的酒下肚,周围都是绕耳的戏腔,萧冉找准机会,推心置腹起来。
“此次平城的事虽不比边关凶险,但将军一战而定,太后娘娘便可放心扩充云城的军备了。”
“是常侍和涟姑姑筹谋得当。”彭英莲实诚道:“我并没出什么力。”
萧冉道:“话不能这样说,有了兵马,大事才可定。自古以来,没有女子领兵的,太后冒天下之大不韪提拔将军,是因为她老人家信不过别人,只有将军,跟我们真正是一条心。”
彭英莲受宠若惊,赶忙说:“太后在危难之时救我,我自然以性命相报,即便才能不堪驱使,但若娘娘有事,至少留下一战之力。”
萧冉听人表完忠心,又说了一大筐的好话,直把人吹捧得天上有地下无。
酒酣耳热,两人都有些醉了。
林忱在旁边看着,发觉萧冉今日才是真醉了。
至少没空作“眼波横”了。
她面上两团坨红,领子上的扣也开了一颗,眼睛半眯着,宛如睡凤醉莲,身上的媚意挡也挡不住。
彭英莲伏在桌案上,人事不省。
林忱正欲唤青萍进来,萧冉却非要拉着她去楼下看戏。
画舫一共两层,她们方才是在二楼,谈话不受人窥探,戏却能听得一点不漏。
“回家吧。”林忱搀着她,无奈道。
萧冉充耳不闻,晃荡着走到楼下,竟把她推开,自己扑到唱戏的台上去了。
那角儿没法再唱,只愣在台上不敢动弹。
萧冉却说:“唱啊,接着唱!”
她甩着自己的官服,跟着唱和道:“这世上——并非只有一个——情字——”
老班主躲在后面,踢了曲艺师傅一脚,那乐声复起。
他们演的是《三请樊梨花》的故事,讲得正是一位智勇双全的女子,三次被夫家休弃,却始终对夫家念念不忘,而后这位前夫需上战场,又厚着脸皮将人请回来的故事。
林忱此前从未听过戏,只听他们咿咿呀呀地唱,连词也听不清楚,只能通过台本分辨现在唱到那一折了。
萧冉唱了半天,累了,毫无形象地坐倒在台上。
班子撤了,只留下方才的旦角在台上,轻轻扶着。
“大人…大人?”老班主上来,作揖作了半天,见人也没反应。
萧冉仰着头,唱戏特制的灯落在她脖颈上,烘出一片暖光。
“快扶大人下去歇息。”班主推了推那角儿,正对他挤眉弄眼。
萧冉却忽然站了起来。
她瞧着班主,后者扑腾一下跪了。
那角儿也吓得不轻,瑟瑟地往后退了一步。
“干什么呢?”她问。
老班主不敢搭腔。
萧冉便细细看那旦角的行头。
真好看呐…她想,不是唱的好,只是长得美。这红妆,放在男人身上,男人便成了女人,多稀奇。
她打了个哈切,冲着那角儿勾了勾手。
班主喜出望外,赶紧推着人去。
然而正这时,灯突然暗了两盏,戏台之外的烛火反而燃起来。
众人莫名。
只见一个人影站在灯烛旁,身上的暗暗的银丝绣文闪着光,身段高挑清瘦。
她承受着许多目光,却不动声色,也不向台上望一眼。正因这份漠视,才叫人觉得贵不可言。
萧冉好像才想起来这还有个人,步履不太稳当地走过去。
林忱点完了烛火,便坐在看戏的椅子上。
萧冉在她面前半蹲下,粉面上还带着抹不去的笑。
“唱够了?”林忱问。
“够了。”她答。
林忱把手帕沾了水,仔细擦着她的眉眼,把帕子覆在她的脸上,随后问:“还要去哪?”
萧冉温吞半晌,说:“回家吧。”
于是醉香楼画舫的烛火熄了,青萍搀着自家小姐,又叫了人来送彭英莲,一行人乘着江风返程。
林忱静静地走在前面,身上好像往下掉冰碴儿。
青萍看着害怕,默默依偎紧了萧冉。
临上马车,萧冉道:“你去看看赵庭芳,打发他走。在江边等一晚上,明儿死了倒是我的不是了。”
第14章 春色
萧冉回到驿馆,非要拉着人一起睡。
她的醉仿佛是间歇发作,此时便闹得很严重。
青萍说:“我家小姐很少喝醉,醉了便要人陪。”
林忱看了她一眼,挥挥袖,走了。
然而没走几步,便被人从背后抱住。
萧冉官服上不知熏了什么香,此时发汗发热全部蒸出来,像桂子,又要浓烈些。
林忱比她矮半头,给缠住了就没法脱身。
“既如此,叫青萍进屋去。”她挣扎道。
萧冉哼哼两声,说话也吐字不清。
林忱恍惚间觉得自己是误入了话本,给狐精鬼怪的大尾巴裹住了。
萧冉半哄半拐地拉人进屋,两人一起扑进床里,林忱一口气闷住,再起来时脸上也挂了薄汗。
“你倒是金贵。”林忱气急败坏:“既如此,方才让你和那戏子一起走就成了。”
“嗯…”萧冉翻了个面,闷闷地笑。
她支起头,盯着林忱:“那你还拦着干嘛?”
林忱不说话。
她向外边叫了一碗解酒汤,叫人坐得起来。
萧冉通身的汗被吹冷了。
她望着床顶,问:“你知道今儿唱的是什么戏吗?”
不等林忱作答,她自顾自地说:“是樊梨花,是点给彭将军看的,女人的心总是软,太后要提点她。”
林忱垂着眼,说:“快睡吧。”
萧冉却望住她,笑着问:“你是不是以为,外边的传言都是假的?”
林忱反应了好一会,随即冷冷地瞪着她。
“若不然。”萧冉翻身坐起来,眸子里含着疯狂:“我十四岁便请了江南的名倌儿,你当我还嫌弃戏子?”
“我不感兴趣。”
林忱夺过她的碗,起身就要往外走。
“那些人暗笑我,讥讽我,他们装腔作势义正词严,自己两杯酒下去却成了衣冠禽兽。流连花街柳巷也能青史留名,自个死了却恨不得妻子个个立上贞节牌坊。”
“小师父,你说我风流,是抬举我了。不如直说罢了,不过是荒淫放荡,水性杨花,我都承受得起。”
林忱顿身回首,见她边笑边泠泠落下泪来。
“你说,可不可笑?那人…那江南来的倌儿,说他中过秀才…”
她笑得咳嗽,床帐中一片难堪的寂静。
林忱再也走不动了。
倒不是同情这癫人,而是这番话,说到她心里去了。
“有一个朋友和我说。”林忱想了想:“希望我是真的自在。”
她回到床边,说:“希望你也是。”
“无论你做什么,只盼着你是因为喜欢,而不是仇恨。”
世间已无你我的容身之所,只求心上有自在的一隅,才能挣脱这樊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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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晨起,迎接林忱的是一片刺目的阳光。
床帐大开着,窗外已是日上三竿。她和衣而眠,身边萧冉还在沉沉睡着。
这人昨夜痛哭一场,眼眶有些发红,倒是睡相有几分天真无邪的意思。
林忱拉上帐子挡住光,自己去外间换衣洗漱。
清风徐徐地吹,带着露的清凉,昨晚的不快仿佛一扫而空,心里是说不出的轻松欣快。
林忱边净面,边在心里想,从前总以为萧冉是只心有七窍的狐狸,现在看来不尽然。比如她哭的时候,瞧着就像只张牙舞爪的兔子。
如果硬要说是狐狸,那也是披了虎皮的狐狸,小心翼翼地掩藏自己毛绒柔软的火红色皮毛。
想着想着,铜盆碰撞的细微声响引来了外边早起的青萍。
她推开门,正欲唤人进来服侍,才发现外间只有林忱一个人。
“欸?”她轻手轻脚地进来:“我家姑娘还睡着呢?”
林忱点点头,挡开她到门边说:“睡得迟了些,有何事?”
青萍摸摸脑袋,一时没反应过来哪里不对:“是赵公子的事儿。昨夜姑娘派人去找他,正碰上他给几个人围住了打,要是再去晚点,说不准现在人已经在河里了。”
林忱好奇心匮乏,只说:“你家姑娘因他生了不少闲气,何必今日还来告诉这些事。左右没打死,叫他自己去衙门提告就是了。”
她说完了,青萍还站在那不动。
“怎么了?”林忱问。
青萍朦朦胧胧地察觉,自己不该越过主子将这事说出来,但这话也很有些道理,所以她一时纠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