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她赶紧抹掉,低头道:“没关系,没有的,她都没和我们说话不是吗?”
强笑了一下,又说:“走吧,还有案子要查。”
那笑像是不甚坚牢的彩虹桥,一瞬就消失了。
青萍本想安慰,然而萧冉一个闪身就冲进了风雪中,背对着她疾行,须臾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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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潜阁。
林忱坐在青瓜惯坐的小凳子上,手放在屈起的腿上。
她从外面带回寒意,扑飞的炉火驱不散,只有火光映在眼睛里。
漆黑的眼睛,红色的火焰。
你满意了吗?
她问自己。
像在同另一个自己说话。
冷漠伤害不了她,恨意也不够,唯有麻木的漠然。
既保护了自己,又一举刺中对方的心。
她拨火盆里的碳,火光先是一跳一跳的。
突然,那铁钩狠狠一挑,把灰与火挑得四散。
门口扒着的三个人心惊肉跳,赶紧各自跑了。
林忱把脸埋进臂弯里,一点也不满意。
她呼吸急促,心情像潮水那样退下又上涨。
这无法宣泄而出的情感在心中搅动,连先前在凌云殿那场激迫的谈话也被衬托得失色。
如此的心潮翻涌,只为对面而过时一个哀求的眼神。
这还不是一个绝望的陷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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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宴前夜,整个皇城如一只匍匐着的古兽之眼,沉寂在黑暗里。
再过三四个时辰,千层朱墙檐角上悬挂的明灯便会渐次亮起。
建康宫里,皇帝已经歇了。
明日要着的冕服整整齐齐地挂在木架上,其上的金银丝线与玉珠华冕在暗中依然流淌着光彩。
皇帝躺在帐中,侧身去瞧那身衣服,试图从年幼时模糊的记忆中搜索。
这样的衣服,他小时穿过。
但长大之后,却是一次都没有了。
此时,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过了许久,才悄悄起身,唤了一声“礼安”。
没人回应?
哦,对,这人奉召去了凌云殿还没回来。
皇帝又提高了声音咳嗽了一声。
门轻轻开了,一名宫女提着灯进来,立在寝殿之外。
她见皇帝还没有睡,便问:“陛下可是有事吩咐?”
皇帝好一会没说话,望着她秀丽的面孔笼在昏暗中,轻轻招了招手。
宫女犹豫了一瞬,然而还是顺从地走了过去,跪在榻下。
皇帝翻了个身,俯趴在床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今夜怎么是你值夜?”
宫女仍是低着头,道:“红袖姐姐病了,便换了奴婢。”
皇帝说:“可你本不是干这个的。”
宫女抬头,意外他竟能知道。
皇帝笑了笑,并不澄亮的月光下,那张年轻的脸显得温柔俊秀。
“你不是外边执扇的吗?三年前进宫。我瞧你总是跑来跑去的。”
宫女有些不好意思,也很天真。
“闲时帮姐姐们做些事罢了。”
皇帝又笑了,倒不是嘲笑她,只是觉得有趣,心里也有点软。
他抬手摸了摸宫女的脸,这女孩大约刚刚及笄,脸上总是带着淡淡的红晕,看着很特别。
宫女没有动,任他摸。
皇帝问:“你不怕?”
宫女摇了摇头,想想说:“怕没有用。”
皇帝怔了怔,收回手,侧着脸躺在软枕上。
“别怕,礼安走了,你在这陪朕一会,不会有人发现的。”
一旦有人发现,这小宫女便活不成了。
一如他之前的几个女人,宠幸了一阵便都没了踪影,也许是叫人投了井。
太后不会限制他宠幸谁,不过会亲自送那些与他春宵一度的宫女上路。
小宫女敏感地觉察出这话里的哀伤,皇帝面上忧郁的神情也令她怜惜触动。
“陛下…觉得无聊了?”她问。
皇帝微笑着,说:“朕总是很无聊,但今夜不是。”
宫女便也笑笑,她的笑像是雪地里的第一抹青色。
“我在想明天。”他望着宫女的眼睛,认真说:“我想母亲了。”
宫女有些愕然。
她想皇帝不过是深夜拿她来取乐的,哪里想过他会说这样情真意切的话。
她这才有些慌张,琢磨了一阵,笨拙地说:“太后也是想陛下的。”
皇帝把脸埋在枕中,闷闷地笑。
笑了一阵,去握她的手。
“你的手好冷。”他一怔,道:“快上来。”
宫女不敢,只坐在床沿上,搭了个边。
“母后真的会想我吗?”他喃喃自语,心里其实有答案。
太后才不会想他,若想,也是想他不要出现。
可这样一想,心里又很痛。
因为他还是希望太后想他的。
帝王的权柄对他而言是很遥远的东西,可母亲之爱人人都有,难道唯他连这点温情都要被剥夺?
宫女坐在他身侧,小声说:“陛下若睡不着,奴婢为您唱一曲安眠?”
皇帝点了点头,还一直拉着她的手。
宫女唱起来,那调子温柔纯澈,丝毫不带男女之意。
让人很安心。
皇帝没一会犯起困来,朦胧间,感到那手从自己手中抽离。
他想拉住,然而潜意识里知道,时间已经够长了,再待下去,两个人都会有麻烦。
“你要走了?”他模糊地问。
宫女点点头。
“…鸢儿。”皇帝轻轻一唤,“你叫鸢儿是不是?”
宫女回首,满是诧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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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渊阁。
萧冉立在最高一层,冬日拂晓的风冷冷地刮骨而过。
她披着黑呢披风,颈下两侧两颗金纽扣,中间牵连着扣住领口,里边虽已经换了宫宴礼服,但发束得还很利落。
她自这宫内最高处远望去,禁宫门口已亮起了华彩长龙。
朝臣在前、预备进宫的海外使臣在后,人人手里提着橙黄的灯笼,宫门上巨大的琉璃彩盏亮起来,紧接着沿主宫道次第亮起各色宫灯。
那些亮起的光使得向来静寂肃穆的皇宫流动起来,在一片黑暗的地上,与天上流淌的银河两厢映照,如空中悬了一面镜子,将天上景象投射至人间。
萧冉拢了拢披风,身上仿佛还浅浅有丝血腥气。
她是方从诏狱里回来。
虽说审理南蛮使节是用不着私刑的,但地牢阴暗不详,人人去了都嫌晦气,上京女子寻常在门口望一眼都拍上半天袖子。
萧冉从前也不曾见过这样的地方,她小时过得很混,直至几年前才收心做事。
青萍从楼下跑上来,俯耳道:“哈尔王子派来要人的那个走了,走时阴沉沉的,不知还会不会去找旁人。”
萧冉捋了捋鬓边发,说:“不高兴便不高兴吧,哪能人人都满意呢。这南蛮的王子倒通汉人的阴谋伎俩,还会找贿赂的门路。”
她闭着眼,迎面的风吹得她面颊泛白。
“一会大臣与使节们先进宫,暮时太极殿前集市就会开起来,贵眷们进来是最乱的时候,一人一事都要记好了。虽说巡防是禁军负责,但这集市上一举一动还要锦衣卫化作便衣监视,到时我会亲自出来。”
她偏头问:“这十队人是裴将军提前划分好的,给我的那队,牵头的是谁?”
青萍连忙瞅了眼小本子,道:“是…竹秀,这名字倒是熟悉,是哪个来着。”
她正苦苦思索,萧冉转身,斗篷被风吹起老高。
“三年前平城事变时,他一直紧随姑姑左右,我们也是见过的,还叫他…”萧冉莫名住了口。
她住了口,是希望别人继续问下去,可青萍仿佛对此不甚感兴趣,转而说道:“一会宴会上有许多乐伎舞姬,个个技艺都是好的,想来比抱月楼强许多。”
谈到这声色之事,萧冉反而兴致缺缺,没再接话。
青萍偷偷瞧她,猜自己这话是转错了,没能逗人一乐。
姑娘这几日笑得太少了,她想,虽然瞧着还是很精神,可到底少了些什么。
像一朵鲜研张扬的花褪了色,唯剩下一花枝强撑着花的妆面。
她这样想,可也不敢说揣测得十分对。
因为萧冉向来是兜得住的性格,天大的事面上也只有一点点。
她办事还是利落,迎来送往也不曾出差错。
若像话本里所说,心神憔悴支离,那也不至于。
所以青萍说不好,日前那一场重逢在她心里占了多少分量。
正想着,迎面过来一支五人队伍,打头是位高眉深目的青年。
一见他相貌,青萍便想起来了。
还有那把刀,瞧着也稀奇。
萧冉已走了上去,对那人笑着比了一下:“几年不见,长高了。”
竹秀低头笑笑,还是那副老实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