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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果然还是有点本事的。
  林忱向对面使了个眼色,接下来这一局正轮到她与哈尔。
  哈尔先起卦。
  “红色,布质,女人…”
  他喃喃道,算了半天,还是有些为难。
  “是残缺的东西?是什么?”他想不出来,自认为这是汉人独有的稀奇东西,偏送出来刁难他。
  林忱仍在一边捧转着那玉碗,长而黑的一缕发披在胸前,瞧着便有一股不可触犯的精致冷意。
  哈尔郁闷不已,问:“公主殿下莫非胸有成竹?”
  林忱点点头,微微笑了,这笑的意味也与方才的讥讽之言一样隐秘。
  她陡长的眉下那双眼睛一抬,眸中便似有华光闪过。
  哈尔自负英雄气概,绝不肯在美貌女子面前认输。
  林忱道:“王子可以请人帮忙,无妨。”
  哈尔又算了一阵,在体面的输与不体面的赢之间略一抉择,还是请人上场。
  他想得没那么复杂,不过想赢而已,只要是自己人,怎么赢、谁来赢,都是他的荣耀。
  来的那人面有褶皱、形容枯槁,目光对视之间叫人觉得不舒服。
  林忱专注地盯着此人。
  两个一块交头接耳了一阵,老者闭目。
  他用的法子不是六壬,而是南蛮独有的占卜之术。
  周围的士子也在卜,但皆觉不详,他们盯着那老者作舞,步伐之间也是阴阳术数的道理。
  颇奇妙的是,在老者蹦跳之间,众人耳边似能听到火旁擂鼓的声音。
  直到鼓停,老者也停下来。
  那老人特有的面皮上呈现出一阵难言的惊恐,他浑浊的眸子先是往上看了一眼,太后也正在俯视他。
  目光似远山上缭绕的云雾。
  回过头去,林忱正将那玉碗转得飞起,目光却也在看他。
  他夹在两人之间,忽一阵头晕,但到底没有乱了方寸,只呜啊着表示自己卜不出来。
  哈尔着急道:“怎么会卜不出来,阿吉部你不是算得很准吗?”
  那老者慌慌地去拉他。
  按规矩,若先卜的人认输,那么后者便不必再起卦,林忱还转着那碗,问:“真的不知道?”
  阿吉部低着头,畏畏缩缩地向后退去。
  林忱停下,那碗也不知有意还是无心,竟从她手中脱掷出去,落在地上碎成几片。
  她起身,抚了抚袖子,道:“承让。”
  裂瓷的声音与四周的喝彩一道响起。
  太后抬了抬手,阔大的太极殿立刻肃静下来,不闻一声。
  方才射覆之时底下的人便已坐正看热闹,此刻各人落座,热烈的气氛总算平息了些。
  太后坐在上首,侧头对皇帝说了今日的第一句话。
  “她算是你的侄女,而今也十六岁了,尚未举行及笄之礼。今日便由你这个做叔叔的替她簪个发,明日也能去文渊阁上学了。”
  太后和皇帝说话,底下醉酒的人都醒了。
  簪发?
  在这样的国宴上?众人讶异,不知太后是否只是一时兴起。
  前两年六公主及笄之礼已经足够排场,可排场再大,也不过是所有的宗亲都到场,太后亲自主持。
  此刻虽像随口一提,可太后难道不知此间差异?
  林忱也怔了一瞬,面上的神色却不似欢喜。
  她登上御阶,一步步走上前去,跪在太后与皇帝座下。
  早有宫女准备好了似的,替她将一头乌发散落,皇帝细细瞧手中的玉簪,开口道:“朕头一回见你,真是肖似先帝。”
  他柔和地叹了一声,好似真悼念那死去的大哥。
  林忱几拜下去,这礼便算成了。
  太后道:“取字,便叫成玉吧,望你似昆山之玉,也经得起雕琢。”
  她的手抚过林忱额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露出这样和蔼又仁慈的表情。
  第30章 宴散
  宴散, 斜风疏雨,午夜时分。
  太后乘着銮车回凌云殿,路两侧的莲花灯还尽职尽责地亮, 涟娘带着一身冷雨从后面赶上来,在旁说:“锦衣卫已包围了南境驿馆, 去得快极了,绝不会走脱一个人。”
  车内接连不断地传出咳嗽声, 能听出已经极力压抑, 然而还是咳个不停。
  好一会, 才说:“裴颂审出结果来没有?”
  “没有,但文渊阁已经在查此人来历、接触的人,想来很快就有结果。”
  涟娘隔着黑暗中飘动的帘,眉心簇出一道深痕, 又添道:“太医说了, 那镇咳的药不能多吃, 否则必有反噬, 娘娘…”
  太后撩开那帘,摆了摆手。
  仪仗继续往前走, 将一片盛宴的废墟抛在身后。
  还没到地儿,前面却停了。
  涟娘向前张望,只见几颗光鲜亮丽的人头先跪了。
  冰冷的冬雨中, 明黄色太显眼。
  皇帝显然是撇下了随从, 独个跑来的,遥远处还隐隐传来呼唤。
  青年男子气喘不已,面上浇得泛白, 跑得也很狼狈。
  向来镇静的涟娘都大惊, 上前道:“陛下何故来此?”
  皇帝却笑了, 他双手扶住流冕,小心翼翼地取下,一双眼睛会发光似的,专注道:“涟姑姑,朕不过想来见一见母后,随行的礼安不许,朕就自己跑来了。”
  涟娘不安道:“陛下如此,有失威仪。”
  “姑姑。”皇帝道:“朕何时有过威仪?”
  他这一句,不似诘问,游鱼一般从雨中滑脱了。
  “朕小时候就是姑姑照料的,直到现在,还记得你哄着朕吃糕饼的样子,在姑姑和母后面前,朕自然不想这些。”
  涟娘给他头一句吓了一跳,一张一弛地将这口气堵在喉咙里。
  “母后该有好几年没来健康宫了,朕知她事繁,今日若是回去了,只怕往后也不能见。”皇帝拉着她的手,儿时那般恳求。
  他身后随行之众已经陆续赶到,礼安战战兢兢地伏在地上,抖得筛糠似的。
  涟娘低着头,静默了许久,皇帝几乎以为她心软。
  然而下一刻,她忽然一脚踢在礼安肩膀处,将人踢得翻了个个,也自然顺势将手抽了出来。
  她声色俱厉,大骂道:“该死的奴才,枉太后叫你照顾陛下,竟这般没用,今日若陛下万金之躯淋雨受凉,明日掂量掂量你那脑袋还在不在脖子上。”
  礼安叫了一声,又连忙在雨中磕头。
  这哀求声好似暗巷野犬,听得人心慌发抖。
  皇帝定定立着,身后有人来为他撑伞。
  涟娘亦躬身:“陛下请尽快回宫吧,夜深了,又这么冷。”
  皇帝转而看她,再笑起来,却有一股悲哀的意味。
  “姑姑,难道还要朕求你吗?”他温和俊秀的面上闪过一丝冰冷的神色,随即跪地,高声道:“母后,儿臣给您请安来了,请您福寿无疆,万年绵长。”
  天子一跪,无人不战栗惊恐。
  除却涟娘与身后实在跪不下去的两个仪仗,静默的雨中,各色人影只得见一片脊背,承受着突然急骤起来的雨。
  皇帝那张年轻的脸上充满了隐忍,近忽卑怯。
  涟娘的神色却越发冷淡了,她撩开官袍,跪地磕了三个头,道:“陛下不必如此,早知道您如此豁得出去,太后怎么会不见您?”
  她扶上皇帝的手臂,引人至銮车前。
  那白日里金光灿灿的宝车在夜色里沉着,门开了,里面的人说:“进来吧,皇帝。”
  他于是坐在车内,全身都在发抖。
  太后不知何时又抖起了烟枪,眯着眼靠在身后的软枕上。
  “母后…”皇帝轻轻唤了一声,他注视着母亲,眼神中犹存天真。
  他忤逆了太后的意思,一个人在雨中跑了许久,而今衣裳都湿透了。他希望太后安慰他,或者问问他在健康宫过得好不好。
  哪怕只是做做样子,哪怕是为了打发他回去。
  然而太后问:“你的老师就是这样教你的?”
  他的希冀还挂在脸上,却被打得陨落了。
  “还是你想要什么?所以一定要相见。”太后看着他,眸中没有任何慈悲之情。
  皇帝下意识地扯了扯嘴角。
  “没有…”他几乎是无意识地说。
  心想,面前的这个人,她是没有感情吗?或是根本不知晓天伦?
  否则亲生儿子她在面前这样低微恳切,怎会没有一丝动容。
  “没事就回去吧。”太后向后倚过去,广袖掩面,咳了两声,“有什么想要的就叫礼安来报我。”
  皇帝留恋着她的声音,太后却陌生得仿佛两人从未有过血肉羁绊。
  他缓缓站起来,伏地叩了个头。
  “如此,儿臣不敢再打扰。”
  **
  竹秀追至密林间,他提着刀,目光犀利地扫过每一棵树。
  身后随行的几人四散开来,在雨中缜密又迅捷地搜索。
  雨中办事,是锦衣卫当差的常态,他们很快找完了这一片林子,一人对竹秀道:“百户大人,没有,可还要向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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