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鸢儿有什么办法?只放任她去。
那一天晚上已经月上中天,林忱才回来,是被徐夫人拎着领子提回来的。
鸢儿第二日去找,林忱竟然不肯见她,也不玩“父子”游戏了。
她惊得睁大了眼睛,虽然她一直觉得这游戏颇幼稚,但忱姑娘爱玩,便也陪她了,如今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惹得她不高兴了吗?
鸢儿失落地走了,有小半个月没有见到林忱人影。
九月的一个下午,凉风习习,柳枝轻动。
林忱在小屋内发怔,这地儿充作她读书的书房已久,处处沾染着她的习性。
向外看,是晃眼的日光,徐夫人正拎着鱼从外边回来。
据说她原本也是不会做饭的。
林忱活跃地想,徐夫人和她娘究竟是什么关系呢?家里三个人从来不做工,银子都是哪来的呢?又或者,徐夫人面见的那些奇怪的人,虽然她吹牛说他们是江湖人士,可哪有江湖人士一身铜臭?
这些她尚想不明白,且前日讲的上京人物的“逸闻”又忘掉了。与旁人不同,她书记得很快,偏偏八卦常和人物对不上号。
光阴还长,今日的书早读完了,林忱从书柜后抽出一本积灰的“闲书”,正要翻看。
然翻了几页,发觉不对。
上边画的人全都赤身裸/体,不成体统。
林忱一页页看去,什么内容也没有,尽是些奇怪的姿势与寥寥几句浪语。
她把书扔到一边,很快想到,这该是春宫图。
神奇的是,从没有人对她提过这几个字,也许是某本书上曾浮光掠影看到过,竟一下就想起来了。
正这时,徐夫人从外边进来,瞧着神色不似往常那样轻快。
她隔着桌案,突兀地问:“小忱,你喜不喜欢上京?”
林忱没有看她,只答:“当然喜欢了,在哪都行,只不要在这破庙里,这儿的人实在是太蠢了。”
徐夫人想敲她,可桌案太宽,没够到。
她于是在摇椅上坐了好一会,手里拿着林忱撇在一边的书,随意道:“那么你以后想做什么呢?做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
林忱便不耐烦了,想着这问题不是问过了么。
“我要画画。”
徐夫人一愣。
“就画你手上的那个。”
徐夫人打开一看,屋里难得响起了一阵不属于徐葳蕤的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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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恕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林忱后来同鸢儿闲聊,还是没忍住说到八岁生辰下山时发生的事。
她尽力描述着山下饿殍遍地的场景,那些倒在路边的尸骨给人拖回去烹煮,奄奄一息的孩子给砍掉了四肢,像小猪一样成为难得的菜肴…
本以为鸢儿会很给面子地尖叫,结果却很平静。
林忱不讲了,她心里很混乱,像正在下雨中的水潭,她竭力谈笑自若,把这事当个新鲜东西展览给旁人看。
可她其实很害怕,怕这个与圣贤书截然相反的世界。
她问鸢儿:“你怎么不害怕?”
鸢儿抠抠手指说:“也不是不害怕,就是习惯了吧。娘亲要是不送我上山,指不定你下山见的尸体里也有我呢。”
林忱给吓住了,闷闷地讲:“我以后再也不想出门了。”
她飞扬的思绪无法匹配这柔脆的身体,随便一个莽夫便能将她撂倒,且全然不顾她是谁、要说什么、要做什么。
蛮横而无知的人不会想后果,她的震慑也就全无作用。
“你不想当侠客了?”鸢儿问。
“不想!”林忱捂着耳朵,飞快地跑回去,再也不提这幼稚的想法。
后来,后来发生了什么?
她的梦想又换过几轮,林忱也不记得了。
也许是她渐渐长大,变得不再做梦了。
她知道世上没有她的位置,甚至连徐夫人这样的人也要蜗居在小寺庙里。
她们不能下山去住,因为三个女人在山下会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世上家庭的结构太少了,世上的人又少见多怪。
直到徐夫人去世,林忱都是这样的厌恶世间。
她的体贴体谅都是渐渐从已逝去的徐夫人身上夺来的。
明明对方早就教过她,可林忱一点也没当回事,因为她的梦毕竟曾经有人珍惜,她的恶也有人善后。
如今不行了,若说她张开眼睛,还能做什么清醒梦,那也只有变作一个善良的人,变作一个徐夫人期待的人。
平城不是她的梦想之地,上京更不是。
那个她能成为侠客的世间,还没有到来。
第36章 英莲
正午, 日头升到最高点时,皇帝打猎回来了。
猎到的东西虽只有几只提前放好的野兔与禽类,但意料之中地收获了魏小姐的芳心, 这是最要紧的。
下午惯常的游湖也邀了她,且太后要在帐中设宴款待彭英莲, 无暇参与,这就更妙了。
林忱从猎场往回走, 一路上都在考量。
萧冉早已告诉她鸢儿入宫的始末, 她本想着太后既没有追究鸢儿的罪责, 心里应是不大在乎这细枝末节的。毕竟要问责也是问责送人进来的恭肃王府,同小角色斤斤计较并无用处。
正因如此,她没急着捞人出来,考虑惊动了太后事情反而难办。
可今日, 鸢儿竟随王伴驾。
这其中有她不知道的内情。
想必是太后刻意略过了某些情节, 也是了, 若是顺着鸢儿往下查, 那查到她与自己同出一寺也不是难事。
林忱思虑半晌,冷汗也出了一身, 若前些日子自己冒冒失失请鸢儿相见,难保不招致太后怀疑。
正想着,眼前忽然斜斜递出一支白色梨花。
萧冉凝视着她的侧脸, 逗她说:“再这样想着别人, 我可要不高兴了。”她笑着拿那花去拂林忱的眼睛,“殿下不用担心,人一时三刻的也不会有事, 今日回去我便向涟姑姑去探探话可好?”
林忱轻轻撇开那花, 说:“我不是担心这个。”
萧冉揪了一朵, 别在她鬓边,接道:“无论是什么,只要殿下告知我,赴汤蹈火,我也去做。”
林忱回身看了她一眼,脸起先还绷着,可看她一脸严肃的样子,竟忽然觉出一丝滑稽来,忍不住笑了。
方才那剖白不剖白的,也都撇到九霄云外去。
“我是在想…”林忱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人长大了,心思便不复澄明,鸢儿与我一同长大,从前她患难,我一心只想着救她。可如今,也是瞻前顾后、犹豫不决了。”
她低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萧冉跳下马来,笑道:“殿下这么说,就是在点我了。”
林忱没回话。
萧冉便向她扮了个鬼脸,边指着自己的鬓边边笑着跑远了。
林忱怔着神,取下那花,洁白柔软的一朵躺在手心里,仿佛摘下了天上的一朵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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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时开宴,因心里有惦念,林忱没去凑游湖的热闹,只留在帐里参加彭英莲的庆功宴。
湖边一层浅色的青青草地中,敞口的营帐扎得很宽敞,外面炙烤着猎来的野味。
这宴规格很小,参与的不过是几个上了年纪的大臣,与彭英莲从云城带来的部将。
林忱窝在个角落,边喝酒边听他们谈话。
太后坐在上首,慰问之余说起彭英莲的一双儿女,这便又不得不提到女将军的身世。
彭英莲的父亲彭老将军原也是追随武皇帝开国的功臣,她少时跟随其父在塞外长大,同哥哥们一齐在沙匪窝也里走过几个来回。
彭老将军对这个女儿如珍似宝,可偏偏结发妻子早逝,他不通教育,耽搁了女儿学习上京高阁贵女的文雅,后来到了找婆家的时候,千挑万选,也找不出好人家。
最后只得屈就彭英莲嫁给个一穷二白的穷书生。
彭老将军不信自己一生戎马,英莲又有哥哥扶持,日后会过得不幸福。
可结局到底是一波三折。
他走后彭家兄弟无为,只能靠祖荫过活,而那进士却步步高升。
两家本是亲家,奈何进士心胸狭隘,彭家兄弟又不通人情,彼此别说相互扶持,反而越闹越僵。
其中有何曲折外人虽不得而知,但闹到最后,举京尽知彭英莲被夫家休弃。
区区五品翰林,竟休弃这样的名门之后,已是举世惊闻的大笑话。
然而,这笑话愈演愈烈,最后传闻到平城,还是因为彭将军自个儿的出场。
她被休回家之后,不掩面涕泣羞惭至死,反而抛头露面,要求接回自己的一双儿女,且让他们改姓彭。
朝野都因此震动。
太后也因此知道了这么个奇女子的存在。
那段时间,彭家受到的弹劾和唾骂简直要把家里的门槛淹没,可彭家兄弟虽不能建功立业,可也绝不亏待妹妹,硬是顶住了这番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