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不然还有什么事?”她又向后瞧了一眼萧如墨,和她说了一句话,“我看家里确实还有人盼着我回来,不知是盼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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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祠堂,萧冉的好脸色收敛得一干二净。
一是她来敬香,面对亡母实在不忍装模作样;二是她打心眼里看不上萧正甫,自己难受也要让对方跟着别愣。
萧正甫闭着眼,明知道她来了,也不搭腔。
萧冉就跪在他边上,恭恭敬敬地点香磕头,在心里倾一倾经年的离愁别绪。
她深信母亲在天有灵,必是一直看着她的。
等她有一天有出息了,就把母亲的牌位挪走,再也不在这腌臢地儿待一天。
“你终于来了。”萧正甫一开口,仿佛就带着一股子道观里的飞灰味。
萧冉道:“我来得多巧啊,父亲你正好在家,没有上山、也没出去办事。”
萧正甫睁开了眼:“你知道,每年这几天我都在这儿。”
萧冉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她跪在垫子上,手指轻轻摩挲上边的绣纹。
她一点也不想知道,知道了只觉得恶心。
或许萧正甫是有真心的,可这真心同她欣赏的实在相距太远。她也算入世许多年,可却永不能在这方面体谅他、原谅他。
“你是不是琢磨很多天了?”萧正甫问:“从前些日子江清漪任职,我就有感觉,太后必是要派你做些别的事。”
萧冉低着头,轻笑了声。
“父亲果真明智。”她转头,“不过看的这么清楚,怎会不知道太后娘娘的意图,一意孤行在山中隐居呢。”
萧正甫沉默了一会,道:“我老了。”
他年轻时壮志踌躇,白手起家从一个布贩考中进士,先立业后成家,到了三十岁才有了萧冉。
而今他五十了,便是活到七十,也没几年好蹦跶了。
“你就想着你自己。”萧冉冷漠地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身前事一撂走了,怎么也不为了你儿子着想。”
普天之下,这话没有从女儿口中说出来的道理,可萧正甫真是没了心气。
“你看看平城李家,人家才叫聪明。世家颠簸多年,一个个破了,只有他们慢慢地退下来,以后小富即安,未尝不是一条路。”
“那太后呢?太后对你有知遇之恩,如今酣战,你却不战而退,让那些寒门提拔上来的文臣人心涣散,让他们对文渊阁心生不满!”
萧正甫又不说话了,两人本就不亲密的,每次说着话总要吵起来。
“我真不知道,我哪里对不起你。”他叹了口气。
萧冉也有许多的气压在心里,可她只是撇过头去,等着眼里的泪一点点被风吹干。
“你是没有什么对不起我。”
若是人所求的少了,自然人家掏出一点点真心就感动的不得了,因为自认不配,所以所求不敢过多。
许多怨妇只能凭这个安慰自己,但萧冉不是。
她虽然从小没得到过什么爱,可并不认为自己不配被爱。
许多人在背后支撑着她,涟娘、太后、文渊阁的琳琅琳钰,她早就知道了如何砥砺自己,忍受孤独。
“父亲如今虽在朝廷,可三天两头地往山上跑,与在野无异,以后还打算这样下去吗?”
萧正甫呵呵地笑了两声,有些无奈。
“若我说是,你是不是转头就要报给太后,置我于死地?”
萧冉回答:“父亲想多了,若真是如此,我今日也不必大费周章。您多年为官,手下的学生遍布朝野,太后怎敢轻易动手。不过现在不动,以后却未必,自开国以来,朝局动荡纷扰,宰辅之上能得善终者寥寥,父亲就这么确定自己能全身而退,保住你唯一的嫡子,保住萧家一门的荣辱?”
萧正甫有些动怒,这太平是没法粉饰了。萧冉言语间这样直晃晃地这样刺过来,站在萧家的对立面,真不知道太后给她吃了什么迷魂药。
“你别忘了,你也姓萧!我们都落了罪,你往哪里跑?”
萧冉的唇掀出个嘲讽的弧度:“父亲,你这一辈子做事都是为了自己,娶我母亲、考功名、装清流,我以为我跟你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自然应当也是这样。可事到临头,我发现…”
她顿了顿,说:“我有更重要的人要保护,有更要紧的事要去做。为此,我才不管什么萧家李家,挡在我面前的,我都会亲手解决——包括我那个好弟弟,他可是许氏的儿子。”
她每说一句,萧正甫的脸就白一分,那带着褶皱的嘴唇颤抖得说不出话。
“太后虽病了,可成玉殿下绝不会逊色。届时世家、文渊阁、和你所提拔的这些清流们乱成一团,你以为她会不会将萧家抄家灭族,为你的得意门生们重新换一个老师。”
她话没说完,萧正甫一巴掌打到了她嘴边,火辣辣地一阵耳鸣。
“…畜生啊,你就这样威胁你父亲!就这么看着你弟弟你妹妹去死!他们和你血脉相连啊。”
萧冉摸了一下脸,接着垂了手,说:“太后和赵氏也是血脉相连。”
外面风雨忽然大作,吹灭了祠堂里供奉的长明灯。
天阴得像是一下子进入了黑夜,比夜更深的恐怖降临在地面上,宛若天谴。
可萧冉不怕天谴,若真有谴责,那她也愿意敬受。
“把那些人交出来,和缓他们与文渊阁的关系,让文官和女官变得不可分割,让他们知道,女官一样可以办事,一样可以把事办好。”
萧正甫气得听不见她说话。
他不知道萧冉是不是在恐吓他,可太后的手段确实狠辣,自己如此逃避职责已是极限…
可真要把萧家再度搅入浑水里,他如何放心。
他气得有些发昏,直走出祠堂去。
外面昏天黑地,积云压低,燕子斜落在地面上,尘土飞吹。
萧冉跟着走出去,两人绕到前边,本想着就此离开,萧正甫却似是不甘心,叫小厮堵了门。
他多年修道,一朝破功,气质也不再出尘,整个人阴鸷而骇人。
萧冉听见自己的白马在外嘶鸣,青萍却不知哪去了。
“怎么?”她笑了,“难不成父亲要杀我吗?”
她单手背在背后,短匕从袖子里滑出来。
天雷大作,所有的声音都被震得烟消云散。
萧正甫往前走了一步,正在这时,萧府的大门被叩响了,在隆隆不断的雷鸣间隙,这叩门声格外清晰。
所有人都没理,然而外面的人一脚踢上来,把大门震得抖了三抖。
萧正甫这才转过头去。
“谁?”小厮隔着雨幕大喊。
“北镇抚司百户竹秀、现文苑皇家侍卫队首席带刀侍卫奉旨前来,开门!”
小厮们往两边拉门拴,锦衣卫的飞鱼服已经跳了进来,护在萧冉身前。
“殿下让你来的?”萧冉问。
竹秀的刀半出鞘,目光示意着挪了一下。
萧冉便见门外绣着日月山川的白金色道袍跨进门来。
林忱面色淡如霜雪,用一条帕子捂着口鼻,步伐却还是缓缓的。
她的目光飞快地瞥过来又收回去,作出一副例行公事的样子。
“萧相,久闻大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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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积攒了半个月的暴雨倾盆而下,轿子没法抬,马更是没法骑。
然而萧冉一刻都不想耽搁,坚持冒雨离府。
林忱叫竹秀先牵马回宫,青萍则找了个店面躲雨。
“真要现在就走?”林忱问。
她的伞一探出去就给风吹了个稀巴烂,然而转头看看依靠她肩臂的萧冉,心里忽然半是软弱半是豪气。
于是扔了伞,两个人一块空着手走上空无一人的街道。
刚一露头,林忱身上的天凌锦绣服道袍就全湿了,萧冉的官袍倒是抵挡了一阵没那么容易挂身,然而也沉重得不得了。
在萧府的门口不好跳脱,一拐了弯两个人都胡乱抬起袖子遮雨,举步维艰地找了个茶棚。
林忱一抹脸上的雨水,顾不得形象地呸了两口,觉得自己嘴里全是泥沙。
“真是胡闹。”她有点气恼。
萧冉却笑起来,指着她花了的脸捧腹不止。
“殿下…怎么不端庄了?”她哈哈地笑,“难道殿下从前没在雨里拔步急奔过?”
林忱甩了甩袖子,坐在破破烂烂的木凳上不说话。
等萧冉笑完了,两个人一同沉下来。
过了半晌,萧冉问:“殿下怎么会来?”
林忱道:“奉太后娘娘之命。”
“不对,我走得突然,太后不知此事。”
“那就是涟娘告知我的。”林忱漫不经心地辩驳。
萧冉看了她一阵,问:“就不能是殿下担心我,所以派了青萍那丫头在我身边做内应?”
林忱笑了一下,道:“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