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楼上的刘郡守扶着栏杆, 指向底下好不容易排好秩序的灾民,道:“安西多山水、少田地,原先虽也算不得富庶, 可也没有这样的大饥大荒年,如今安西的粮仓里还有十万旦粮食, 可灾民却有二十五万户,撑死能顶三天。邻郡的粮又迟迟不借给我们…”
萧冉打断了他的话:“为什么不借?”
刘郡守一噎, 一时没说出话来。
“他们不借, 郡守又为何不上书朝廷?”
刘郡守拼命拭汗, 林忱注意到他腰间没有带官印,挂着的两个香包看起来都很旧,且不是官员管用的款式。
“说来话长,安西多山, 因而也就多匪, 临郡通往安西的粮道上屡屡有盗匪出没, 因此运粮的事只能一拖再拖。”
萧冉唇角的笑淡而冷, 眸光掠过底下的灾民。
从她这里,能清楚地看见每个饥肠辘辘之人的表情。她看见他们一领到分来的米汤, 甚至来不及离开,立即就往嘴里灌去,每个人都用舌头把肮脏的破碗舔个精光, 恋恋不舍而又畏惧瑟缩地离开几步, 然而不愿回到那阴凉处,他们不畏惧潮热,仿佛多站一会肚子就饱了。
“原来如此, 那么安西总该有大户, 他们也不肯借粮吗?”
刘郡守腰弯得更低了, 磕磕绊绊地说:“有…有是有的…”
他都要撑不下去了,好在萧冉被底下的冲突吸引了目光,没有再问下去。
夕阳仍散发着余热,几个灾民喝完分来米汤,实在饿得厉害,于是蹲守在赈灾粥铺的外围,猜测必有人自己不喝带回去给家人,他们好趁机劫掠。
往年发生这样的事,官兵疲累,可能不会多管,但此时楼上众目睽睽,所有人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几个人刚一闹起来,就一同被扣住拖走。
林忱眉心微动,叹了口气,刚想提醒一句不要伤到人。
谁料方才还低头哈腰一问三不知的郡守突然凌厉起来,高声吩咐道:“维持秩序,不得伤人!”
他那苦瓜脸上的两道眉吊起来,整个人身子探出栏外,指挥了老半天,喊得脸红脖子粗。
萧冉也怔了,微妙道:“大人倒是有一颗爱民之心。”
刘郡守也许是累着了,神情只是有些悲苦和麻木,并没有接着打官腔。
他缓了缓,突然问:“常侍大人久在京城,知不知道那位成玉殿下是什么样的人?”
萧冉好不容易忍着没回头去看。
林忱的目光也向他扫过来。
“郡守是说,殿下有何喜好?”
刘郡守垂首,苦笑着摇了摇头:“即便我想投其所好,恐怕也拿不出能入殿下眼的东西。”
萧冉敲着栏杆,只觉得这团迷雾越来越怪。
假郡守,真山匪,还有满城的灾民,破落的大户,拿不出一粒米的官仓,安西这地方真是有意思。
“殿下啊…”她的目光还是往后绕了一圈,从林忱脸上擦过去,“不知郡守可曾听闻,前朝第一位皇帝年老时喜欢追求仙道,于是在皇宫中修了许多暗道,又在自己住的地方放了一位傀儡皇帝,他行踪飘忽不定,心思更令臣子琢磨不透,因此,底下的臣工日日提心吊胆,生怕陛下哪一日突然出现在自己身边。”
她语气戏谑,刘郡守却没有风趣的品质,还问:“果真如此吗,萧大人真是见识广博,我就从来没听说过这则逸闻。”
他嘴上先奉承出来,心里反应了一会,也没明白萧冉的话和他的问题有什么联系。
站了也有一会儿,只好请人先回去。
到了郡守府,第二日便要正式商议救灾事宜,刘郡守心思难定,还是决定请人吃点夜宵。
甜甜的酒酿丸子吃了一半,林忱正搅着里头的桂花碎。
刘郡守说:“实不相瞒,我有一事想先请示过萧常侍。”
萧冉点了点头。
“我想您也知道,安西这地方不算大,管事的官员大约只有十地的县丞,每两县并作一城,有巡示一名,再往上是郡里的郡丞、郡守以及京城派来的监管等。这些人明日都会过来议事,可我还想向您举荐一个人。”
萧冉喝了口清甜的酒酿,眼睫微动,问:“谁?”
“此人出身翰林,后来外派历练到了安西,不过现在只是郡守府一名小小的幕僚——名叫郑鲁才。”
听到这个名字,后面林忱的瓷勺柄轻轻敲了下碗沿。
萧冉也抬起头来。
刘郡守试探道:“大人意下如何?”
萧冉用丝绢手帕拭了拭唇,问:“我记不大清了,此人是不是齐宴的学生,和何坤是同窗来着?”
刘郡守仿佛听不出来她的弦外之音,庄重道:“是的,郑鲁才不但是他的学生,且是他的子侄,自小与他十分亲厚。”
萧冉和林忱对视一眼,彼此心有灵犀。
“郡守大人久居安西,对上京的人事恐怕不大了解。”萧冉故意试探,“我同齐大人私交不大好,看见他家的亲戚就烦。”
刘郡守眉心紧簇,眼睛微垂看向地面,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拜道:“我想问一问常侍,安西受灾多久了。”
萧冉算了算,说:“从端午水讯,到今儿…有半个月了。”
“这半个月以来,单是官府统计,每日就有两千人死于饥馁。大人原先高居庙堂之上,眼睛见不得这些受灾的百姓,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可如今既然不远千里奔波到此,一路上生民深陷于水火的惨状…应该了然于心了吧。京城的党争纷扰,与我这样的小人物无关,我举荐郑鲁才,除却他的确有应对安西之灾的良方,更重要的是想知道,常侍是不是肯暂时放下派系之别,与成玉殿下共同拯救安西的百姓。”
这一番话说得着实不留情面,历来官场上都有拉帮结派、斗得如火如荼的事,可这些是阴私——人人知道,人人都不说出口。
刘郡守是第一个说出口的,他抱着慨然的决心说:“大人先前问,为什么不向安西的大户借粮,现在我回答大人——是因为安西早就没有大户了。安西的山匪已经猖獗到了极点,他们劫掠百姓的口粮,官府剿匪不力不敢上报,只能坑害城里的大户,先是以通匪之名抓其家人,再索要赎金,名曰‘贼开花’。从早两年开始,便有许多大户因此破产,今年受灾如此严重,就更不用说了。”
他说完,整个人颤抖得厉害。
萧冉回望过去,林忱眼眸沉沉的,里面藏着的猛兽正缓缓复苏。
“你是…郑鲁才?”林忱轻放下瓷碗,问。
暴出了这么多阴私,自然是不愿意再装下去了。
不过“刘郡守”——也就是郑鲁才还是惊诧地抬起眼,不明白为什么是林忱先说话,更不明白她是怎么知道的。
“启程之前,你的老师齐宴就曾暗中递给我消息,说他之所以坚持派自己的学生何坤来,是因为这里早有他的故旧——也就是你,郑鲁才。”林忱从袖中取出白鱼玉符,“一开始的公派是个意外,如果顺利的话,在安西待上一年你就能名正言顺地回京升官。”
郑鲁才的脑袋尚在发懵。
“为什么一个翰林出身的学士会甘愿在穷乡僻壤的郡守府里做幕僚,现在我有几分明白了。”林忱捏着玉符,倾身向前,“像你这样,孤身一个人,竟甘愿在这卧薪尝胆、放弃大好的前途,只为搏一个揭穿府堂阴私、救民于水火的时机。我好奇,倘若这时机迟迟没来,你又如何?”
郑鲁才眼风略过那活灵活现的白鱼玉,心里知道这是大名鼎鼎的成玉殿下,但嘴上还没有反应过来,只呆呆地问:“这些都是老师告诉你的?”
林忱一滞,哑然失笑,并不计较他的无礼,随意点了点头。
萧冉敲起二郎腿,拂了拂红袍,兴致盎然地看热闹:“郑学士心肠好,不过安西风雨催人老,让您而立之年就能扮刘秘了。”
郑鲁才看着桌子上的玉符看了好一会,强制性地回忆前时种种,不由得满脸菜色。
他也想不到,一次会面,宾主双方的身份都是假的。
忍住自卖自夸的尴尬已经是竭尽全力,把殿下认成宠姬的乌龙就像当头棒喝,把他的羞耻心一下子打醒了。
偏偏萧冉托着腮,把他那张红透了的老脸盯住了,恶劣道:“怎么了,难道是殿下的笑容太‘国色天香’,把你迷倒了。”
郑鲁才脑袋里嗡地一阵响,瞬间一个五体投地,趴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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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仁根据灾民兄弟的口述路线,找到了城外正在“选拔”的地点。
据不知哪一路不可靠、不保真的消息说,本地的郡守要征兵,在城外搭了个擂台子,只要身强体壮、四肢健全的。
这当然很怪,大灾之年,赈灾还赈不过来,招哪门子的兵。
但李仁不怕怪,只怕怪事是子虚乌有,毕竟要真有这么个地方,那大家不得挤破了头?
大兄弟和他再三保证,要不是自己坏了眼睛瘸了腿,自己也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