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林忱食指微叩了下桌案,叫人把粥撤了。
“想来不是什么好事。”萧冉转了转舌尖,回味了一下莲子的清甜,扫空了倦怠,挺直了身板坐起来,面上又是精神奕奕的样子。
林忱却只是合着双手,阖目坐着,沉沉地像入了定。
室内烛火微摇,距离攻下景阳寨八处已经三天了,可主寨的围剿却不顺利,山上的人没法逃走,底下的官兵也没法攻上去。
此时雨水连绵,即便是想放火烧山也不占天时。
郑鲁才进屋就跪下了,请罪道:“臣对于安西的兵,实在不能如臂指使,要攻的虽不过一小小匪寨,可他们据此多年,又有足量的彪悍马匹…”
林忱抬手,打断他问:“你只说,该怎么办。”
郑鲁才道:“不如还是从朝中调度武将前来。”
室内一时安静,萧冉侧眸去看,只见林忱的眸子低成一道完美的弧线,眼下有淡淡的青色。
她的公主殿下素来穷思竭虑,走一步恨不能往前看一百步。
然而是人非神,哪能处处周全?
及此,萧冉道:“大梁近年来将星凋零,青黄不接,随着太祖皇帝打天下的那些老人逐个去世,他们的儿子又都是纨绔高粱之辈,剩下几个有才有德的都在镇守四方。朝里那些酒囊饭袋,纸上谈兵也就罢了,真动起手来,恐怕连我都不如。”
她站起来,轻轻松松地伸了个懒腰,笑道:“锦衣卫我熟,这些年在京城,我和他们搭伙办的事不少,不如由我出任先锋,为殿下分忧。”
林忱合着的手微微一颤,长而致密的睫抖得像烛影下扑扑朔朔的飞蛾。
蛾子很快歇了下来,她抬眼望上去,黑亮润泽的眼里依旧只有淡漠。
萧冉低头与她对视,俏皮地笑了一下。
郑鲁才在身后为难道:“常侍大人…从前也领过兵吗?”
萧冉转过去,微昏的内室,一点光亮仿佛全照在她身上。
她还是那身红色的官袍,但并未着冠,墨发随着这一回头微微飘动,橙黄的火映在她的眼睛里,将她整个人衬得无比鲜亮。
“大梁多年未起战事,你问问朝中的武将有几个是真带过兵的。”
郑鲁才一噎,无话可说。
林忱已经移开了眼,看向窗外。
“不行。”她冷冰冰地说。
萧冉一怔。
正这时竹秀又推门,探头探脑地进来。
林忱喝了一口案上的冷茶,说:“又有什么坏事要报?”
她语气反常的冷硬。
竹秀一贯见到的林忱都是八风不动的冰山,鲜有活人的生气,此刻直觉她动了大火,哪里还敢说话。
萧冉便叫两人都出去。
屋里只剩下她们俩,萧冉便笑了,两手撑在林忱椅背上,将她整个人环住,调笑道:“我们殿下怎么不冷了呢?”
她趁机摸了把人的脸颊,夸张道:“哎呀,不但不冷,还好热!有这么生气吗?”
林忱挥开她的手,公事公办似的:“你不合适去做这事。”
萧冉皱了皱鼻子,嫌道:“殿下的嘴比鸭子还硬,迟早有一日遭报应。”
林忱只侧着脸跟她僵持。
萧冉便顺势坐在她身上,用小指去勾她藏在袖子里的手,她的发扫过林忱的鼻尖,幽幽的香像夜里的昙花。
好不容易放平了心态,劝道:“朝中的武将能不能用暂且不说,但殿下身在京城之外,太后又不知何时…若是此时开口向京城要武将,那些人必会攻歼殿下心怀不轨。”
她起身离去,凭轩远望,“朝中看似一潭死水,可底下却波涛汹涌,一瞬间就能改天换地。就像殿下的处境,看似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实则稍不留神就会翻覆。”
她柔和而坚定地看过来,说:“我要守护殿下,直到风清月明的那天为止。”
第55章 审问
子时一刻, 萧冉带着一千锦衣卫并安西的斥候趁夜从小路进山。
他们从城东出去,林忱站在斑驳破损的矮城墙上目送。
此夜月黑风高,城墙上燃着的火把不及远处, 能照亮的只有眼前刀戟斑驳的城墙。
安西没有护城河,眼睛向下向远望去, 绵绵不绝的黑色树影像极了獠牙差互的鬼怪。
身着轻甲的人骑在马上回望,面貌模糊的, 却透着能够冲破一切的锐意鲜活。
林忱不用看也能想见到, 她必是玩世不恭地眨着眼睛, 摆出那既招人怜又招人恨的笑颜,轻轻做着口型。
也许是“殿下,你担不担心我”,又或者是“怎么一副闷沉沉的样子, 活像个呆头鹅”, 总之尽是一些不着调的话。
萧冉就是这样, 每逢心里不安定, 面上总要风轻云淡,从前是不想让别人看轻, 现在则是不想让人担心。
林忱轻拢着手,夏夜的黑云滚滚、风声萧萧,她穿着薄衣, 竟在盛夏感到一丝凉意, 向蛇似的从颈后爬到胸前,一直钻到心里去。
郑鲁才在她旁边立着,右手搭在城垣的旧痕上, 细细观察她的神色, 在那如霜似雪的玉面上却找不到一点表情。
一晃神, 年轻的殿下同从前威势正重的太后重叠,两道背影都是云笼雾绕。
他猜不透她究竟有没有一点担心的意思。
“殿下放心…此夜云低风急,后半夜便有倾盆之雨,我们的斥候精熟山路,依照计划,四面埋伏中开出一角,必能将人引到峽中,一举擒之。”
听到这样信誓旦旦的保证,林忱也并未露出欣悦之色,她眼角眉梢还是淡淡的神色,火把舞动着,斯人却像一尊怎样烘烤也不会融化的冰像。
底下的队伍要出发了,马的嘶鸣隐在风中,又被城墙阻隔,墙上的人只能看到一片黑云席卷过光秃秃的大地。
林忱接过旁边兵士手中的火把,眉目间有些微妙的隐忍。
她在人前强装淡然,永远都是大权在握、无心无想,可人非草木,这样的隐忍也让她痛苦。
她的斗篷越出城墙,被风吹得鼓胀起来,在这一瞬间,她的眉似蹙非蹙,那泓如秋水的愁绪化作了一条线。
郑鲁才直到这时才怔了一下,默默退场,确定她和太后到底是不同的——殿下会爱人,深爱而自知。
马上的萧冉也似有所感,但回首,安西的城已经远去,疾风吹打着她的脸。
那张脸并不如林忱所想的轻松,仗着人看不见,萧冉自可以了无挂碍地担心。
她当然担心,担心此战是否可胜,担心能不能夺回一城人的粮草,更担心自己能不能全须全尾地回去。
她虽不惜此身,却不想让殿下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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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墙上的郑鲁才护送林忱回城,沿路遇到不少叩首的灾民。
那些窝在檐下巷口,还有回头重在安西定居的灾民纷纷涌出来,瞻仰公主殿下的玉容。
这些日子,他们的口粮全来自上京的贵人,那贪枉的郡守已经获罪下狱,安西终于迎来了雨过天晴的好日子。
民心的转向是林忱此行最大的目的。
安西人口不算多,地域却很广博,她将来要做的事,必须先赢得百姓的支持。
民心是一团火,她亲身而至,就是给了这团火第一颗火星。
郑鲁才看着给一口饭就能感恩戴德的百姓,再去看前面的玉轿,不由得微微晃神。
老师总是说,朝中党争不断,皆因女子当权乱政而起。
但他深居这苦地多年,却有了些不同的想法——天下何处无党争?
便是这小小的安西,人与人之间照样是勾心斗角内乱不断。重要的并非他们这些身居庙堂的大人如何,圣人在意的是天下百姓。
若有人能做到清明独断,那么无论是出于何种目的,都是百姓的幸事。
到了驿馆,竹秀早已等在门口,他面色凝重,上前附耳。
郑鲁才看见林忱的面色慢慢转了。
她眉睫轻动,手里接过竹秀提着的灯笼,说:“没想到,安西的匪类还有这样的本事。”
竹秀有些着急:“这瀛洲人狡猾如鼠,不但人溜了,甚至留有后手,叫人冒充自己,又抓了灾民趁乱冒充亲信。若非殿下叫我们细细审讯这些人,等到觉察不对,恐怕就得在秋后问斩之时了。即便如此,而今也过了三四天,再要去找…”
郑鲁才在一旁大惊,他自是没见过景阳寨的头目,没想到还有这偷天换日的一手。
他看向林忱,措手不及,深知自己也有责任。
那人却只静立着,驿馆前哗啦啦响着的树叶被院里四处点着的灯笼照得发白,像四散纷乱的雪。
“你忘了吗?我们还有李仁。”林忱无谓地抚掉肩上的一片青叶,“何况他们长途跋涉,如何能携带辎重,粮草必定还在安西。景阳寨的粮食不可能全放在山上,只要套出余粮在地点,就能解燃眉之急。记住,我们的目的不是逞勇剿匪,而是赈济安西的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