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倘若是深不见底的死亡,谁不惧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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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冉躲在山脊西侧的凹沟里,两侧的山拢起,中央是一条深且狭窄的谷道。
她压低了轻便的斗笠,以挡住从天而落的滚滚骤雨。
天象果如所料,带着雨的云跟随着他们来到山间,并在后半夜闪起紫电。
可现在已经起了雨,景阳寨的人却没有被诱入深谷。
萧冉沉着气,背靠泥泞的沟凹,带着斗笠也挡不住的雨水滚滚而下,她的黑发尽数盘在脑上,却还有两缕不听话,黏在了苍白的鬓边。
她仰头,深吸了口气,对旁边的人说:“安西的斥候来报,那些山匪犹豫不敢进来,你派人去帮他们一把。”
得令的人很快分派了人手,叫他们同安西的兵马互相配合,将人逼进谷中。
萧冉狠闭了下眼睛,觉得在这样的大雨中,连呼吸都成了件费力的事。
埋伏的锦衣卫影子似的,只有裴小弟在她身边。
裴小弟是京内裴统领的亲弟,这是第一次经历这样艰辛的任务。
“常侍,雨急,但不要闭气。”
萧冉模糊地看向他,笑了下,说:“埋伏的时候不能分神,不知道吗?”
裴小弟挠挠头,不吱声了。
萧冉却抱着剑,叹息了声,吐出的热气被急慌慌的雨一砸就散了。
“不过那些贼现在不会来,一会能不能来,也是未知数…”她浅淡的眸子在夜里也显出几分深邃。
“我们会失败吗?”她自问。
裴小弟宽慰道:“现在还未盖棺定论…不过即使失手,常侍也不必自责,战场本就是千变万化,便是历经沙场的将军,一生能打几次胜仗呢。”
萧冉哂笑一声,不置可否。
她身着轻甲,脖颈却是掩不住的女子的纤细秀美,她昂头望天,便与险恶的战场格格不入。
裴小弟听见她呓语般地说话。
“真是荒唐又窒息的世道啊…”这一句很轻,和着远处的惊雷,近处的骤雨,以及反反复复、远远近近的马蹄声,深谷里不住坠石的闷响,清晰无误地传到裴老弟的耳朵里。
他不禁心里一个激灵,觉出一股哀愁。
可战场上绝不是哀愁感性的时候,他深知战场是男人的战场,一场腥风血雨马上就要来了,没有功夫感慨人生。
一转头,萧冉的脸上却并没有无定的柔弱,她锐利得像她手中的剑,眸子是一对坚硬清澈的宝石。
笑着对他说:“要是今天赢了,回去就跟你哥说,叫他给你升官。”
裴小弟抹了一把雨水,艰难睁开眼,听见这话孩子般地咧开了嘴。
他们蛰伏在山坳中,安西的斥候终于跟着锦衣卫回来了,报的却不是什么好消息。
“不知为何,这山谷明明是离开安西的必经之路,那些贼人却不肯入内,反而一直向着林场的方向冲杀。”
萧冉自然不知道林场里有他们赖以生存的粮食。
她思考了一会,想到许是山贼也猜到了此处会有伏击,所以宁愿向□□围。
“他们离这里还有多远?”
“约莫还有三四里。”斥候答。
萧冉点头,道:“够了。”
她顺着雨幕眺望去,远处的山峡渐渐变宽,直到三四里之外,虽不是最窄,却已经入了壶腹之地。
跟着斥候来的安西官员插话道:“这些山贼被我等剿灭了大半,剩下的不成气候,俗话说穷寇莫追…”
他还没说完,萧冉训斥道:“住口!一旦让他们活着走出去,四散到民间,那就是江河入海,了无痕迹。眼下或许还能与安西相安无事,日后我们走了,他们再聚起来,又是一滩麻烦。”
她的语气带着凶戾,裴小弟在一旁看着,没想到女人也可以露出骇人的獠牙。
突然被点到的时候他一个激灵。
“你,依照原计划行事,引燃埋好的火药,我带人下去堵住他们的退路。”
裴小弟慌张无措,安西的斥候也大吃一惊。
“万万不可,我们的人还没有撤到安全地带,一旦引爆火药,士兵必然同山匪一道丢盔弃甲。”
萧冉冷笑了声,道:“本也没指望着这些兵痞子,安西的粮把他们养的膘肥体壮,结果一个个都养成了软骨头,真该让他们去看看北方的边兵过的是什么日子。”
斥候羞愧地低下了头。
裴老弟急道:“锦衣卫虽谨听常侍大人调度,可一旦被山洪席卷,只怕也无力保全大人!”
萧冉叫人去牵马,冷冷地斜眸。
“你们只要做好自己分内之事。”
斥候领命离去,裴小弟仗着年纪小,嘴硬心焦道:“不过是穷乡僻壤之地,难道大人要埋骨于此吗?”
萧冉没时间同他解释。
并非是她逞强,在这些人眼中,她的行径或许急切地过分,可没人知道,安西之地对殿下来说有多重要…
这里是黄河以南的第一道防线。
聚拢的民心将会成为日后支持起事的关键地点。
“殿下说过,叫我——”裴小弟的嘶喊陷入泥泞里,并没能传进匆匆离去之人的耳朵。
“叫我看住你。”他唉声叹气,又无可奈何地掏出怀里的引信弹——这是林忱给他的,交代他在情况不测时引燃。
此物极亮极高,她在城内也望得见。
可还来得及吗?裴小弟犹犹豫豫,不知什么时候应该将此物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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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冉从山脊上疾驰而下,骑着的白马上也挂着漆黑的甲。
暴雨如注,她一马当先,马蹄的铁掌踩着打滑的泥水,跑得凶险万分。
她已经看见了安西兵马的影子,军队将山匪紧紧包围住,两者都不敢稍动。
更远处,一声极轻极轻的爆炸声先试探着响了一下,很快淹没在紫电轰鸣的雨中。
领头的蛮人的耳朵很灵,他尖尖的耳和凶蛮的蓝眼刚动,一支箭就毫不留情地迎面射来。
他挥动宽厚结实的手臂,单是横臂在前,前臂上的护腕就将铁箭打偏了个弯。
山匪狼嚎般地一阵嘶鸣。
安西领军的执事脸色很难看,这是他第一次同这群山匪正面对上,没料到主寨中窝藏着这么多蛮子。
他只是个小军官,并不理解上边的那些弯弯绕绕。
但在大梁的地界上,这帮茹毛饮血之辈肆意妄为了这么久,今日这场面,就不单单是剿匪那么简单了。
若今日功败垂成,就是打了所有西边官兵的脸,叫其余三方的兵马都笑话他们败给了昔日的手下败将!
所以,不管上边那些文官怎么想,他自己是绝不会退的。
蛮人首领没有带头盔,满头的细辫子背在脑后,他戏谑似的吹了个口哨,引动了身后群狼嘶吼。
“柔弱的梁人,挨饿的滋味怎么样啊?是不是没饭吃,把你们都饿成了没屌的孬种!”
山匪哄笑起来。
安西的兵面上虽仍如铁铸般纹丝不动,心里却已经被引动了怒气。
当兵的虽不至于饿死,可他们能看到路上游荡着成群结队的灾民。
粮食全填了面前的一群粪坑,让人如何不怒!
两方人彼此攻歼,然先前都有了不少的折损,谁都不敢轻易出手。
一声接一声的爆鸣也就淹没在了无尽的谩骂中。
直到那灿若白虹的一道亮光闪亮了山谷,比先前所有爆声都要震耳欲聋的一声怦然炸开。
山谷中所有人都慌了阵脚。
山匪惶惶地往后退去,安西的兵却没心思举起武器。
所有的眼睛都盯着那道光亮,光亮映彻了席卷而下的山洪,褐色的泥浆携着巨石,以一种凡人不可抗拒的气势席卷而来。
白光之下,山谷中的人被映衬得像蚂蚁。
蛮人首领目眦欲裂,举刀恨道:“你们疯了!山洪一下,今日谁都别想走了!”
慌乱之中,竟没一个人理他。
大家都忙着扯缰转向,撒开马蹄逃跑。
安西的兵与景阳寨的匪乱作一处,统共六七千人,一半步兵一半骑兵,践踏于马蹄之下的不分敌友,一律化作了谷间冤魂。
执事抢过了旗帜,举枪呐喊道:“都给我站住,都忘了军法了吗!”
他一个人极力向前,一枪一个山匪,但前行困难,愈发显出一种茫茫然的无助来。
正这时,一支燃着火的箭头落在他身前。
他回首看去,千万支火箭在冰冷的雨中燃起、落下、再燃起。
所到之处,无数人跌坠下马。
虽然死了不少自己人,但执事还是重新亢奋起来,他浑身战栗,调转马头,听到一声清越的喝声。
那是个尚且年轻的女音,带着优游自在的笑意和果决狠戾的杀伐。
她说:“今日我来,你这没种的狗命还想留住么。”
随着这一声,一支箭火为安西执事指引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