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一只断了腿的小白兔蹲在她脚边,挨挨蹭蹭地。
它的窝里藏了许多红红的浆果,不知是从哪棵树底下捡的, 见徐恕不理它,就一颗一颗地衔着浆果放在她脚下。
徐葳蕤正从院外进来, 见院子里又被一人一兔弄得乱糟糟,不由火冒三丈, 再难保持她那副大家闺秀的风度。
“徐恕, 你要是再敢把我的院子弄得污七糟八的, 就趁早给我滚出去!”
小兔子被吓了一跳,一溜烟地钻进窝里去了。
徐恕本人头也不回,专心致志地刻花,嘴里不忘拈三惹四地模仿她的语气。
“再敢弄得污七糟八…”
徐葳蕤一剑劈过来, 把她几乎要刻完的牡丹劈成了两半。
一气呵成地收剑入鞘, 大小姐推门进屋去了。
徐恕呆立原地, 半晌, 搔着鬓角观察着劈半牡丹道:“不错不错…还是很有感觉的。”
她把脚边的浆果收拢起来,精力充沛, 嘬嘬嘬地喂兔子去了。
一直到日暮西沉,她在院里的大槐树下醒来,见徐葳蕤坐在她旁边, 瑰丽美好的脸上有着淡淡的忧伤。
徐恕的一口气不由得憋住了, 躺在石椅上不敢稍动。
不料侧面的人已有所感,问:“我们马上就要启程了,你不去辞辞二妹?同她从小到大住了这么多年, 很舍不得吧。”
徐恕并不贯做那些吊儿郎当的姿态, 但此时也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离开青海, 前往平城是件很凶险的事,你不要把它想得那么好。”
“哦——”徐葳蕤冷冷地,“所以嘛,父亲选了我,你倒应该开心了?”
徐恕实没法应对她这喜怒无常的脾气,心里的倔劲儿也上来了,拧着她说:“对对对,我生怕二妹选上,她天真单纯,应付不来那些阴私伎俩。不像大小姐你,从小就争强好胜,一心想道平城去挣个出人头地…”
话音被劈面一巴掌打断,徐恕捂着热辣的脸,眼睛直了片刻,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心里又怒又羞,又夹着一丝不可置信。
她虽并非徐家的亲生女儿,可这么多年来在青海,衣食住行皆如徐氏直属,并无半分不同。
徐家的女孩都同她好,从没有人这样冒犯她。
徐恕气得要拔剑,却对上了徐葳蕤强忍眼泪的、充满愤懑的一张脸。
“我就知道,你看不起我…”她压着哭腔和软弱,“你喜欢和二妹玩,就找她去吧,还跟我走干什么!”
说着不等徐恕回话,自顾自地跑进屋子里去,把门关得震天响。
徐恕一屁股坐回石椅上,捂着脸哀叹自己是作了什么孽,碰上这么个冤家。
她瞧着逐渐跌坠的金乌,简直有点羡慕大小姐这直来直去的脾气。
说什么不要跟着去…
徐家养了她这么多年,为的就是这报效的一刻。她这辈子,即便是是死了,也必定要同徐家的棺椁一同埋进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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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的那日,徐家的老家主送她们启程,嘱咐道:“切记,徐氏能不能摆脱商贾的身份,真正掌握实权,受到平城那些眼高于顶之辈的认可,就靠你们了。”
徐葳蕤郑重拜别,承诺必会兴盛家门,不负所托。
徐恕心知这是场生死离别,毕竟她们这一走,只怕此生再无返还家乡的希望。
但她素来不愿把气氛弄得惨兮兮地沉重,遂笑道:“我的剑不能带走,那我的兔子应该能带走吧。免得把它留在这里,被小毛孩子捉去炖了吃。”
于是,那只断腿兔子被一同塞进了车厢,在徐葳蕤的抱怨声中,车队驶向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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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城的院子很阔气,格局也同青海有所不同。
密密的乌瓦和巷道隔绝了窥看,徐恕一个人一间院子,听不到熟悉的咆哮,竟然觉得有些不习惯。
她常在夜晚翻到屋顶上看月亮,只有在这四面无栏的地方,才会觉得心情有点放松。
一夜,她在屋脊上边喝酒边唱歌,从晚风里嗅出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是从隔壁传来的,一点喁喁私语,倾慕地思念浓得化不开。
徐恕对于这种闲事保持着旺盛的好奇心,当即踩着乌瓦,做了梁上君子。
她看见了年轻的太子…
和自家的大小姐。
她曾很没品地暗自揣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会喜欢上徐葳蕤这样娇蛮又争强好胜的女人。
没想到,事情这样顺遂,上天很眷顾徐家。
徐葳蕤要嫁的,正是她的命定之人。
彼时,徐恕还很年轻,对事情总是抱着乐观又简单的心态,就像她轻而易举地能把心里话对赵垣和盘托出,也能口出狂言,说要成为谁的光亮。
直到徐葳蕤嫁入东宫,甚至直到太/祖皇帝驾崩的前一刻,徐恕都活在自己编造的幻梦当中。
这种非一般的单纯葬送了她的前路,但却意外地很讨赵垣喜欢。
皇后经常召她进宫,也很乐意听听她那些不足为人道的奇思妙想。
而徐恕,一边觉得自己找到了个知己,另一边却毫不思索当今的朝廷里蕴藏着怎样的漩涡。
她浪漫而超越现实的梦幻令人动容,但不切实际的虚无也令人扼腕。
赵垣早看透了这一点,不过她是真的很喜欢这个女孩子,以至于生出了可以保护她的想法。
她保护她的方式,是叫她看清世间的险恶。
太/祖皇帝崩逝前一个月,岌岌可危的赵家迎来了灭顶之灾。
赵垣亲自披露出这些年他们仗势欺人、侵吞土地、行贿受贿的证据,赵家因此被抄家,满门下狱。
人人称颂皇后娘娘大义灭亲,同历朝历代那些任用外戚的“毒妇”不同。
可徐恕从这种一边倒的赞誉中明白了,一切都是赵垣多年筹谋的结果。
她的隐忍和冷酷令人胆寒,在那温和明理的外表下,藏着无比狠辣的一面。
徐恕陷入了思索。
赵垣却还没有停手,她要冯芳交出手中的权力,让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后退。
直到他锒铛入狱,登高跌坠。
其实,这并不是必要的。
她只是为了打消那将死之人的最后一点怀疑。
三个月后,冯芳斩首的圣旨由她亲自批复。
徐恕奉赵垣的指令,去狱中探望冯芳,算是送人最后一面。
阴森森的大理寺监牢里,与她有过几面之缘的男子靠在墙边,冲她露出个笑来,那双狭长阴柔的眼睛扫过来,面上带着讥嘲:“这一天终于来了。”
徐恕心情复杂,问:“你早就知道?”
冯芳无所谓似的:“我当然知道,我是最了解姐姐的人,只是她不喜欢我,反而喜欢你。也罢了,反正我要死了,就烦请你告诉她,我等着她…”
他缱绻十分地说:“我那么崇拜她、谅解她,可她还是不肯放过我,即便这样,我还是不怪她。我就在旁看着,看她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说罢,他阴阴地笑起来,徐恕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想快点离开这暗无天日的地方。
冯芳却又叫住她,在自己破破烂烂的袖袍里翻来找去。
终于找到那枚紫玉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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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恕离开后的许多日子,常常做梦。
她梦到冯芳那双隐藏着疯狂和泪水的眼睛,又梦到皇后娘娘冷淡而暗含戾气的回答。
“他是想诅咒我?”赵垣捏着那枚戒指,随手掷了出去。
徐恕觉得有些眩晕,夜间惊醒,又收到宫里的来信。
徐葳蕤嫁入东宫后也不消停,隔三差五地同她递消息,讲述自己预备如何劝说太子提拔青海的本家。
一片糟污。
徐恕怔怔地按住心口。
她翻窗出去,躺在屋脊的瓦片上,望着泛白的天和稀疏的夜星,简直觉得青海像是儿时的一场梦。
徐葳蕤做的也是一场梦。
太子登基后根本没能拿到任何权利,太/祖武皇帝留下的余荫纷纷倒戈。
赵垣坚持改制,建立文渊阁,朝堂上一片腥风血雨。
徐恕一边要应付青海的压力,一面又要回应宫里对于文渊建立的诸般疑问。
青海的老家主不可避免地得知了这个消息,几次派人来斥问。
“你还记不记得,到上京是来做什么的?”
徐恕难以回答,她深陷入世家与革新之间,难以左右周全,更没法帮助徐葳蕤与太后抗衡。
这般挣扎许久。
直到文渊初具规模,她才选择嫁给李仁,转入世家的阵营,完成青海徐氏交给她的责任。
定下吉日的那一天,太后传她进宫。
久违的会面,徐恕忐忑不安。
可赵垣只是同她下棋,偶尔闲聊。
太后问:“你应当认得李仁吧,他比你大上许多。”
徐恕点点头。
她不但认得,还同这人有着不浅的交往。
那已经是一年多以前,她在山间偶遇一个身着道袍的怪诞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