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紫帘后,一道消瘦的身影躺着,像是一片薄纸,被下几乎看不到起伏。
旁边屋里的女使掀帘,林忱自己提着那可笑的木蒸笼,犹豫了下才进去。
她坐在徐葳蕤床边,半睡着的人睁开眼。
“谁…”床上的人费力地哼了一句。
林忱注意到她的面部僵硬,似是不大能活动了。
果然,一旁地侍女忙说:“您不是是天天念叨殿下嘛,大姑奶奶,人现在来了,您快宽宽心起来看看吧。”
徐葳蕤恍恍惚惚地点点头,慢慢清醒过来。
林忱看着她,心里不由自主地涌出酸来。
从前在山上的时候,她的母亲便总是念叨着想死,然而直到现在也没有死成。上天是如此残酷,叫生命无限地延展下去,叫意气风发的人苟延残喘地活下去,叫已经破碎的故事荒唐无比地继续。
她抽开木蒸笼,端出还有热气的米糕,声音有些哽。
“吃点东西吧…”
林忱说着,然而又想到,病成这样,不晓得还能不能吃这样甜的东西。
她犹豫着,米糕就暂时没有递出去。
这么一会儿功夫,徐葳蕤已经认得她了,然而,一旦认出来,那附骨之蛆般的眼神便又回来了。
她看着林忱,看着她腰间的玉符,眼中竟然迸发出垂死之人的光辉。
她支支吾吾地说不清话,但还是坚持道:“你…你回去了?”
林忱点了点头。
“你…你做到了…做到了!”徐葳蕤的声音在抖,脸颊也在抖。
林忱不知道这么多年来,徐家人告诉过她多少,抑或是她自己头脑不好才记忆不清。
“是的,母亲可以放心了。”她忍住心里的酸,并不想再说什么凉薄尖刻的话。
她叫人都出去,才捂了捂眼睛,说:“最近天气凉了,母亲有没有喝什么补气养身的汤水?我在上京知道几个有名气的大夫,过些时候便叫他们来看看。”
她说着话,无意识地把盛米糕的盘子稍递得近了些。
可徐葳蕤的眼睛只是偏向一旁,呆了好半晌,一把揪住林忱的衣襟,口中呜呜地发出声音。
林忱猝不及防,手里的盘子打翻在地,又白又软的米糕静悄悄地滚了两圈。
“你一定要…一定要…”
“一定要坐稳那个位置,不要像…不要像我一样…”徐葳蕤死死地盯着她。
投射过来的那双眼睛,曾经似“葳蕤”这个名字一样熠熠生光。
而现在,眼下那些细小的纹路把她打碎了。
早在离开平城,藏身古刹的那一夜,徐葳蕤就已经丧失了所有生机。
她本不该这样活着。
承受未完的遗憾和永不消解的耻辱。
林忱侧视着白瓷盘的碎屑,心底仿佛有一个荒凉的空洞在散发恶意。
她只想同母亲说说家常的话,可徐葳蕤不给她这个机会。
执念将人腐蚀成一副枯骨。
在这一刻,她忽然领悟了李仁信里“天意”的另一层意思。
天意就是要叫人难过,这世间的真实如此地混乱无序,竭尽全力要做的事——无论是出于何种崇高伟大的目的,都不可避免的被真实践踏。
圣言,不过是对志同道合的人来说,而对于不仁的上天,目的,没有任何意义。
走出这沉闷压抑的卧房,林忱恍惚了一瞬。
她又开始疑心自己的计划是否还有疏漏,是否能够成功。
她走出院子,回到自己的屋子,接下来又该应付那没完没了的猜斗。
正在这时,窗外忽传来小童的叫声。
“殿下殿下,有你的信!”
小童手里提着个木盒子,憨态可掬地行了个礼。
林忱接过来,打开盖子,闻见馥郁的桂花的甜香。
“我们一起种下的桂树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开花?我根本等不及,就用去年晾下的桂花干粉做了桂花糕,加上最近流行的药粉,用冰和密密的油纸扎紧,一路放到青海也不会坏掉。让我猜猜,殿下是不是又在自怨自艾?真是让人烦恼啊,快点回来,让我扮个鬼脸,搏殿下一笑吧。”
她怔怔地捏着这张纸,清风携着桂香婉转缠绕,某种巨大的、横亘的东西仿佛被拦腰斩断。
不过是如此细小的真情,也能将她从深渊里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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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帆接下来的几日,陪林忱遍游青海。
他知道她心头压着事,就偏偏要这样耗着、观察着她,考量她究竟能坚持到什么时候才动肝火。
可林忱始终没有动静。
她像一个真正的观光客,仔仔细细地赏花观海,品味水里捕捞上来的稀奇海鱼。
她沉默地瞧着徐家的刀客晨起练功,瞧那些木桩上新添了一道又一道的痕迹。
直到徐帆先忍不住。
他忍不住向林忱询问徐家接下来的命途。
从见到林忱的第一面,徐帆就在不断地试探和裁夺,作为新一任的家主,他必须为徐家选出一条最好的路,选定最值得追随的主人。
他的父亲犹犹豫豫、左右摇摆地选定了林忱,徐帆不认可,他要亲眼看,看这人是否足够成熟,气运又是否眷顾于她。
一旦认定,绝不更改。
他们坐在庭中喝茶,林忱听到他的询问,中肯地说:“你以为,我能走到现在,靠的是自己的能力么?”
徐帆一怔。
没给他开口的机会,林忱接着道:“天下人熙熙攘攘,我并不比他们多出三头六臂,但合适的身份给了我机会。前三十年的布局改变了天下人对于女官的看法,奠定了文渊阁的基业,而我在最合适的时间接手了这一切。所有准备均已就绪,而今皇帝一旦驾崩,以后将不会再有这个称谓,第一顺位的储嗣也会被控制于他所在的封地,由锦衣卫负责看守。接下来的日子里,谁能分得多少权力,我并不关心。说到底,采取这样迂回的方式,是因为我并不想让朝廷陷入一潭死水。大家各凭本事做事不好吗?可总有人不愿意给文渊阁公平的机会。我所想要的,只是想争取一些时间,让我的人得到开始的资格。”
徐帆听着她的话,沉思良久。
他听着风的声音,半晌,笑着开口:“看来,我真的要做出和父亲同样的决定了。不过,倒也不一样,毕竟我是在彻底了解殿下的人品之后才下定了决心。”
林忱心里知道,她的人品如何对徐家来说没有半点用,真正打动了徐帆的,是自己这几天毫不冒进的镇定,和让徐家进入上京的承诺。
她远望着无际的蔚蓝,说:“徐家的兵马将暂时由彭将军率领,时日一到,两路兵马汇合,一起随我起兵勤王。”
第64章 事起
齐宴同刘衡一道自明理阁出来, 天上阴云密布,灰灰的薄云一缕缕地聚而复散,形成青黑的欲雨之兆。
安西回来的郑鲁才为尽师生之礼, 这几日也跟在他们身后,他躬身道:“原本我还在想, 这些日子成玉殿下不在,朝庭上上下下的公文奏疏是如何批拟的, 这下算是开了眼界了。”
寻常的小事由文渊阁领衔商议, 紧急奏疏和不能决断的大事八百里加急送至安西。
这也是林忱临行前存心想试行的一步, 离开了掌权人,朝廷这庞然巨兽是否能独立有序地存在和运行。
刘衡抚须而笑,向他道:“你常年在外,不知这两年文渊阁遴选女官有多么快。从前从没有想过, 这世上竟能一下子选出这么多能办事的女人来。书香门第的贵女底蕴深厚, 能通过考核也不奇怪, 那些只略识得一两个字的宫女竟也能半读半工地入选。”
“更令人惊异的是, 这并非成玉殿下任人唯亲的结果,方才我在殿上听那些女官陈说论事, 纵使学识浅薄了些,但律法上来讲却是没有错的。”郑鲁才紧锁着眉头,深深思索道。
刘衡暗暗瞥了一眼走在前面的齐宴, 笑笑没说话。
郑鲁才明知道这话他的老师不会爱听, 但还是忍不住问道:“同几年前相比,先生是否也觉得如今的文渊阁有了独当一面的能力呢?”
这疑问沉重而坚硬地抛过去,齐宴停下了脚步。
刘衡暗笑, 只是看戏。
郑鲁才则在沉默的等待中有些肉跳。
他的老师向来脾气火爆, 尤其对待这问题, 有着超乎寻常的执着和敏感。
他平时从不敢忤逆,可也许学生肖师,唯独在此事上,郑鲁才格外较真。
“也许吧…”
最终,齐宴给出了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他看着昏黑的天穹,用苍老的声音说道:“最近几天,我常常去求见太后娘娘,可凌云殿被看守得密不透风…算一算,朝中的人也都有小半年没有见过太后娘娘了…也许,我们这群老家伙蹦跶的日子终究是要过去了。”
郑鲁才莫名觉得这话语中透露着哀伤,却又不知如何劝慰。
刘衡只是把眼睛瞥向一边,事不关己地把自己高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