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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蛮人们看见她,如同望见天上的月神,奇异地安静下来。
  裴郁松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上京的数十处街巷里也在发生酷烈的屠杀。他们不似齐家这么幸运,禁军的人手有限,阻止城防军进城已经消耗了大部分,没有三头六臂再去看着蛮人是否多杀了官家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
  偶有几个零散的禁军混在人群里路过,也只是默念一声阿弥陀佛,再瞧瞧他们是否波及了临宅无辜的百姓。
  在这一片腥风之中,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莫名燃起了火。
  上京外围没人的地方处处起火,这一把火并不引人注意。
  然而,在一片火焰燃烧的噼啪声中,密集地响起了马蹄的奔腾声。
  不远处就是斗得不可开交的城防军禁军两路人,可这马蹄声毫不知收敛,反而奋然驰骋,一路踏过火海,行经之处燃起更烈的火焰。
  民舍纷纷倒塌,里面瑟瑟避难的人毫无防备地深陷烈火,惨叫湮灭在扭曲的火中。
  有人挣扎着从倒塌的横木中探出头来,看见的是野兽般的强壮身躯和高俊无比的马匹,紧接着寒光一闪,闪亮的银矛刺穿了他的喉咙。
  **
  巍峨的皇城中心,阔大空寂的建康宫门前回廊下,朱红色的立柱似乎颤了一颤。
  皇帝一身朱色的常服,踩在黑得透明的大理石地砖上,仿佛看见了上面留下的累累血斑。
  他当然听见了宫外传来的隆隆巨响——那大概是他不曾见过的火炮,或者,只是爆竹而已。
  问及宫内的守卫,得到的答案含混不清,甚至半个时辰前,守卫也不见了。
  皇帝心里预感到了什么,所以他仔细地束好了发,配好了玉佩,百无聊赖间想不到自己还能做些什么事,来打发这等待终焉的漫长时间。
  他向窗外张望去,在一片阴霾中寻找鸢儿的身影。
  她马上可以离开了。
  在这之前,让他再见她一面,这便是他最后的诉求,也是他唯一珍贵的东西。
  万万没想到,上天开了一回眼,林凤仪真从窗口望见了她。
  婷婷袅袅的少女手中托着木质漆盘,缓缓向书斋的方向走过来。
  皇帝一跃而起,像个小孩子似的跑到门口迎接她。
  小的时候,他也是这样跑到门口迎接自己的母亲,那个时候他一般是等不来的,可现在,鸢儿正朝他走过来。
  脸颊红彤彤的少女越走越近,林凤仪看清了她脸上的表情。
  她不再笑了。
  目光移到她手中的木质托盘上,上面盛着孤孤单单的一盅酒,两个杯子。
  皇帝低下头,看着那银质的酒盅,再去看鸢儿。
  远远跟在她背后的,还有一个陌生的女官,那人就站在遥远的朱墙后,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们。
  鸢儿纯净青葱的脸上勉强扯出个微笑,说:“我们进去吧。”
  他们在案前坐下,皇帝不说话,眼睛却像滞住了似的。
  鸢儿心头与喉间都像是梗住了,她纤纤的手摸到酒盅,冰凉把她烫了一下,一滴泪终是滚下来。
  皇帝冷冷地说:“怎么会是你?”
  他望向空荡荡的正院,恍然大悟般:“哦,对,魏家的看守太严密,他们插进来一个人,以后必定说不清楚,何不如这样,清清白白…”
  他越说,手指攥得越紧,寂静的皇宫里,遥远而不真切的轰声响个不停。
  鸢儿拿起酒盅,手止不住地颤。
  皇帝一把握住她的手,年轻的眼睛里都是卑微的光芒,急切而恳求地说:“是成玉逼你这么做的是不是?你原本不答应的是不是?”
  鸢儿停住,半晌,一点点拂去他的手。
  “不是。”她残忍而坚决地说:“是我自己决定的。”
  她抬起眼睛和皇帝对视。
  很奇怪,她说着这样杀意毕露的话,皇帝却仍然从她眼里看到爱与善意。
  大概真是无可救药了。
  外间响起一阵不轻不重的敲击声,鸢儿敛下眸子,倒了两杯酒。
  皇帝瞥见了,问:“这是做什么?”
  鸢儿温柔地递酒给他,说:“我知道,终会有这么一天。该来的逃不掉…我想,如果我一开始按殿下的意思离开的话,现在也许在某个村子里,安安稳稳地洗衣做饭吧。可我到底是没有走,所以,现在给陛下倒酒的人是我。我也,希望是我。”
  林凤仪觉得心酸,又觉得可笑,他很想问问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希望是我”。
  难道她竟以为,被自己所爱的人鸩杀,是一件好事?
  皇帝盯着那酒盅,当然不肯相信她是真的要同自己一起饮这毒酒。
  一个不喜欢自己的女人,怎么可能为自己赴命。
  更何况他知道,成玉并没有放弃鸢儿。
  她自有大好前程,要多想不开,才会讲这两句话来哄自己。
  他拿起那酒盏,怔怔地看着,流下两行清泪。
  鸢儿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忍不住环抱住他。
  这怀抱好温暖,是林凤仪一直求之不得的温暖。
  他的心不可避免地一阵震动。
  最终,扯起个笑来,认命了。
  正欲喝下毒酒,林凤仪却感到怀里的人止不住地抽搐。
  背后一阵热流涌过,他心里忽然一阵濒死般的绞痛,猛地抬起头,鸢儿软软地伏在他肩膀上,唇边一缕血色。
  她两颊的血色终于褪尽了,变成了彻彻底底的一张空白。
  林凤仪一点也动弹不得。
  鸢儿看着他,还是笑着的,她说:“殿下,别怕啊,黄泉路上一起走,就不寂寞了。”
  **
  阿希尔带人绕过中庭,在后院搜寻齐宴。
  这偌大宅邸,人多、口杂,多障眼的杂物和藏人的暗洞,一番寻找下来倒真不少费时间。
  齐宴的妻子咬死了不说他在哪,阿希尔只得带人一寸一寸地找。
  她纤细的身影立在院中的山石上,眼看着天幕上的云越积越重,空气中潮味翻覆。
  寻人的蛮人恼怒地将钢刀插进地里,嘴里咕叽咕叽地骂着脏话。
  阿希尔正要跳下去,耳边却忽而传来异响。
  风带来血腥味,嚎啕声与喊杀声不知从何时开始,却逐渐变得迫近。
  齐宅旁边的院里甚至也传来哐当哐当地打砸声。
  寻人的蛮人也都茫然地住了手,阿希尔跳到一棵树上,居高望见了远处燃起的滚滚烽烟。
  外城放的火早就应该熄了。
  阿希尔心里涌上凉意,知道自己一直在担心的变故还是发生了。
  一阵尖锐的长哨鸣空响起,是外面的裴郁。
  他发现事情不对,必须即刻离开去指挥禁军。
  院里的人没多少时间了。
  阿希尔知道,他是在催促自己加紧把齐宴从地里挖出来,可…
  还有更重要的事。
  她跳下树去,来不及指挥院里的蛮人,只由他们不知所措地立着。
  狂风呼啸着,她一把推开齐家的大门,往抱月楼的方向飞奔。
  败局已定。
  阿希尔绝望地想,是阿图亚。
  她没能在行动前抓住他,果真这人便来搅局。
  她为了一己私欲,没有向文渊阁的大人说实话,抱着一丝侥幸,以为那人成不了气候,却误了大事。
  还没跑出多远,阿希尔身后便出来迫近的铁蹄,她不得不躲入民巷。
  骑着高头大马的彪悍骑兵几人一组地冲进民居,手起刀落间就斩杀了屋主,接着又在京都里点起熊熊烈火。
  他们身材高健,一望而知不属于忍饥挨饿的蛮奴。
  阿希尔不知道阿图亚从哪把他们找来,也不知道他们为何会有这样精良的武器。
  她屏着呼吸,心跳如鼓。
  必须,她必须回到抱月楼,毁掉同文渊阁联系的物证。
  事到如今,谁都不知怎样做才是对的,她只能凭借自己的判断——倘若这些蛮人不只是要杀人放火,而是有备而来,准备攀扯文渊,那抱月楼与蛮人联络的物证就会成为一把有力的刀。
  她心焦如火,好在霎眼间便有禁军的人马赶上来合围住这些蒙面骑兵。
  阿希尔得以脱身。
  她跑过时而空无一人、时而哀嚎惨叫的街道,看着这地狱般的景象,跌跌撞撞地望见了抱月楼的影。
  楼中不少姑娘花着面孔跑出来,与她逆行。
  阿希尔顾不得会不会被人认出来,当她终于奔到抱月楼前才发现,昔日这天下第一的桃红柳绿之处,已经燃起了冲天的火光。
  而雨还没有下。
  她把蒙面向上拉了拉,心里鼓起一股劲,硬是冲到了火海里,滚烫的红楼里,她给烟呛得发晕。
  好不容易上了楼来,阿希尔踹开自己屋子的门,握住滚热的妆匣,取出了那枚烈火无法烧干净的印章。
  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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