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于大夫放下药瓶,附上手要看卫衔雪手腕上的伤,“这……方才那两位,两位公公说了,只让给您上药。”
  卫衔雪手腕上满是锁链硌出来的伤痕,看着有些吓人,他掌心合着,“大夫……”
  他视线上移,手却突然翻过来去碰大夫的手心,他冰冷的手缓缓展开,于大夫脸色一变,他忍不住回头一眼,立刻被卫衔雪抓住了衣袖,“大夫留心……”
  卫衔雪咳了一声,“莫要把药撒了。”
  那大夫的手有些颤巍,他这才翻开自己的手,方才卫衔雪手心攥着,将一个冰冷的东西塞进了他的手里,他覆开手,手里是锭沉甸甸的银子。
  于大夫赶紧把手缩进了衣袖,脸在烛光下变得阴晴不定。
  卫衔雪的手指从于大夫手背上划过,“只是想要这几味药,不算为难大夫。”
  于大夫咽了口口水,他嘴里默念了那几味药,终是闭眼点了个头。
  卫衔雪把手垂下,手腕磕在了下面的垫子,有些硌得疼,他衣袖往下盖着,露出了半根从手腕上垂下来的流苏,那流苏是缠在玉佩上的。
  是江褚寒的玉佩。
  他方才同江褚寒滚到一起,扯住他的衣襟死不放手,侯府世子身上有的是银子,卫衔雪摸了一锭,还顺走了他的玉佩。
  可惜今夜不能再把这玉佩当了。
  *
  这一夜的雪下了整夜。
  翌日,两个小太监一大早地给卫衔雪送了衣服过去,卫衔雪初次进宫,他挽起了他多日未束的头发,洗干净了脸,换了一身当算得体的衣服,坐上马车时,已经算是快要午时。
  卫衔雪身子瘦弱,他拨开窗帘时衣袖大得有些不便,趴在窗边像个陶瓷人,“鸦青大人也要送我入宫吗?”
  鸦青站在马车旁侧,垂着眼,“世子的意思。”
  卫衔雪自然知道是江褚寒的意思,江世子心眼巴掌大,想必还要来找他的麻烦,他低下头,轻轻抹出个笑来,“那还麻烦大人替我拜谢世子。”
  鸦青皱了下眉。
  马车帘子垂下,车辙滚过了街上新铲的雪,往宫门的方向去了。
  入宫时方才正午,马车停在了宫门外。
  守门将领白着半个眼看了小太监递过去的腰牌,对鸦青倒是和颜悦色,“这就是燕国来的质子?可,鸦青大人应该清楚,这宫外的马车是不让进去的。”
  众人目光还没落到马车上,卫衔雪已经先自己掀开帘子出来了,他脸色不好,挂着狐裘也不像娇养的少爷,迎着冷风他先咳了几声,“不敢让各位大人为难。”
  守城将领打量了几眼,不咸不淡地偏了个身,“好说,质子入宫,昨日洪公公来打过了招呼,只是宫里贵人众多,各位莫让质子冲撞了谁。”
  小太监应了好几句“自然”,这才领着卫衔雪进宫。
  这日的雪早上就已停了,宫里的城墙朱红,其中森严被白净的雪盖住,添了几分清冷的意味。
  卫衔雪仰头看了眼高过几尺的宫墙,昏沉的天几乎只露出一线,一眼过去望不到尽头似的压抑,而其中暗藏的波谲云诡都被这巍峨的宫墙遮盖过去了,不知有多少性命被这不见天日的牢笼困在里面——曾经的他也是其中一个。
  如今他又回了这个牢笼。
  卫衔雪踏出这一步,这次他能在这个皇宫里走出另一条路吗?
  小太监在前面低头走着,“按前几日的安排,应当是带质子去鸿胪寺安置,可如今误了那边的章程,就只能直接安排您进宫了。”
  卫衔雪垂首听着,他身子弱,脚步有些跟不上这些内侍,走起路来略微有些喘。
  “公公。”卫衔雪垂顺着眼,“不知公公今日是要带我去哪里?”
  前面的小公公回头一眼,“自然是你的住处。”
  住处……卫衔雪脚步忽然停顿了下,他往来时的宫墙望去,这条路……
  “你停下作什么?”前头的人都在回头看他,有些不悦,“这个时辰已是不早,若是误了午时……”
  那些小太监过了中午就没饭吃了,因而不想等卫衔雪磨磨蹭蹭,鸦青也回转头来,狐疑地盯着他。
  卫衔雪木讷地迈开步,是他记错了吗?
  按着从前的安置,他应当是住在乌宁殿,那地方几乎是个冷宫,路程偏僻,也就碍不着那些宫里人的眼,可如今这条路……
  这条路直通御花园,若是要从这里带他去乌宁殿,得绕上好大一段路程,这般花费时间,那些着急去用午膳的内侍怎么可能带他从这里过去。
  只可惜时间过得太久,卫衔雪已经不记得从前是怎么走过去的了,他只记得在这条路上遇到了……
  前路上拐角一转,一片喧闹的声就入了耳。
  卫衔雪闭眼:冤家路窄。
  远处宫墙下一眼望去乌泱泱的,前头行着引路太监,后头伴了宫女,锦绣丛里一样簇拥着一顶步辇,步辇华丽,上头众星捧月地趴着个金贵少年。
  卫衔雪还未望上一眼那少年的模样,就被前面的小太监拉着往宫墙边上靠,两个太监当即就跪了下来,拉着卫衔雪的衣角催促:“三殿下来了,还不快跪下。”
  三殿下……卫衔雪身上禁不得拉扯,他跟着跪在宫墙下面,抬眸间心里念出了他的名字:褚黎。
  过往的记忆一道上涌起来,他清楚记得从前入宫第一日,就偏巧在路上遇到了三皇子褚黎,褚黎不过是听了他的身份,就对着他一鞭子抽了上来,想到这里卫衔雪觉得胳膊一疼,仿佛是当即被什么抽了一下。
  卫衔雪又想了遍这条来路,是有人故意想让他遇上褚黎的吗?
  他往后边的鸦青看了一眼,鸦青目不斜视,像是等着褚黎过来。
  今日按照往例,是宫中皇子考校的日子,前些日子永宴皇帝病重,如今好了一些,正巧就宣了三皇子过去考校骑射,可褚黎是个温柔乡里长大的皇子,平日里有些贪玩耍懒,今日竟然当着陛下的面从马上摔了下去,他伤了屁股,正正是被人用步辇抬出去的。
  那步辇上的三皇子脸色比阴沉的天还要难看,他骂骂咧咧地揉着屁股,一边催促着前面,“这么冷的天,怎么走得这么慢?”
  抬轿的叫苦不迭,若是走得快了颠到这位小祖宗,怕是还要挨旁的罚。
  褚黎也不过十三四岁,正是脸上藏不住喜怒的年纪,他杵着下巴埋怨道:“今日褚寒在场,也不帮我说几句话,让我白白被父皇训了这么久。”
  “等等——”褚黎漫无目的地甩着视线,忽然目光在边上停了一眼,他抬起腰来“嘶”了一声,“停一下。”
  卫衔雪眼睁睁看着褚黎的步辇停在了跟前。
  “鸦青?”褚黎认出了江褚寒身边的侍卫,“你来入宫找褚寒?”
  他好像是自问自答,没等鸦青说什么就随意自己“嗯”了一声,接着就把目光落在了卫衔雪身上,他眉头一挑,“这又是什么人?”
  卫衔雪梳洗之后披着狐裘,跪在哪里像个白瓷做的,与旁人分明地差出界限,旁边的小太监把头埋在地上,“回殿下的话,这是燕国来的质子。”
  “质子?”褚黎不悦的脸上又是一沉,他把手搭在轿边的把手上,“就是那个屠了我朝蕲州,又打了败仗的燕国送来的质子?”
  那步辇边上的侍从随着褚黎的动作搭了手过去,三皇子杵着边上的侍卫,硬生生地从步辇上下来了。
  卫衔雪身边的小太监听出语气不对,立马瑟瑟地往后挪了一步,“回,回殿下,正是那燕国的质子。”
  褚黎眉头皱得更深了,他立在轿子前缓了下筋骨,语气不善地冲卫衔雪叫唤:“你把头抬起来给本皇子看看。”
  这一句与卫衔雪记忆里重合,褚黎考砸了骑射,伤了屁股,还被陛下好一顿教训,心里正憋着气,如何看卫衔雪都是个合适用来捏的软柿子。
  软柿子卫衔雪感觉到了褚黎跋扈的目光,他缓缓抬起头,谦卑地把身上的刺全都摘干净了,“拜见三殿下。”
  可褚黎对这态度并不受用,他抬高下巴,伸手朝步辇上摸了摸,旁人立刻就看出他的意思,却有些不敢伸手,“殿下……”
  褚黎一眼横了过去,“嗯?”
  这才有人颤着手把鞭子递了上去,褚黎捏着鞭子,他甩开身边要扶他的人,顾自地往前走了几步,他鞭子一抬,“你们燕国杀了蕲州的百姓,我身为皇子,自然是忍不得你这……”
  这鞭子一抬,众人都有些不忍地闭了眼,可不等褚黎的鞭子落下,跪在地上的卫衔雪忽然往前挪了一步,他当即磕头下去,“三皇子恕罪。”
  这动作突然,没想到褚黎扬起的手竟然当即停在了半空,他手中一顿,像是忽然闪了腰,整个人有些木然地停了一下,后面的随从立刻晃过了神来,以为三皇子是崩了伤口,立马上前来把褚黎围着扶住了。
  褚黎只轻声“嘶”了一声,他脑子里升腾的火气像是被突然堵住,有些恍惚地迷了会儿眼睛,众人早怕三殿下再惹出什么麻烦,赶紧一股脑儿地把他扶上了步辇,三两下地带着他要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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