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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老钟挽了挽锁链,他低下头,江褚寒道:“行礼就不必了。”
  “世子。”老钟沉声喊了句。
  江褚寒看他白翳般的眼睛,问道:“当年的事,你曾悔过吗?”
  老钟年纪大了,脸上横着皱纹,他笑起来皱成一团,“当年燕国与我朝开战,世子当时又是什么心境。”
  江褚寒面无表情,“大局为重。”
  “是啊……大局为重。”老钟沧桑地望了望天,“可人总是要糊涂的,怒发冲冠就是错的吗?”
  他叹了口气,“旁人都说是错的。”
  老钟摇了摇头。
  外头车辙滚动,江褚寒撤了一步,“咱们去大理寺再唠。”
  老钟被搀着往前走了一步,他又问:“前两日死的那个,是燕国的使臣?”
  这话无人应答,他顾自又笑了。
  他脚步往前挪了下,分明看不清,却还是往周围望了几眼,像是分辨周围的动静,又被人推搡着往前走了。
  江褚寒这回是要回大理寺了,这几日他简直没怎么闭眼,他揉起眉心,汪帆直立刻关照地凑了过来。
  “世子这两日辛劳,可是有些不适?”
  江世子不掩饰,“本世子出去喝两天酒也没这么头疼,你们大理寺的活儿可真不好干。”
  “汪大人。”江褚寒侧了侧身,“改明儿我走了,下回在大理寺碰着你,你还有现在这么好说话吗?”
  “世子这是说哪里的话。”汪帆直诚惶诚恐地拱起手,“世子身份贵重,下官向来是敬仰有加。”
  江褚寒笑了笑,“汪大人倒是会做人。”
  汪帆直跟着一道笑,就是笑得有些苦。
  “对了。”江褚寒神色一敛,“卫衔雪呢?”
  “卫公子?”汪帆直伸着脖子望了望,想起什么,“今日早上宫里来了人,好像,好像是他身边一个什么太监。”
  “是北川?”江褚寒眉头微皱。
  汪帆直一怔,赔笑道:“下官怕是不认得,但宫里那人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儿了,现在卫公子出来,怕是也在外面。”
  卫衔雪正站在驿站门口,昨夜发生了那事,降尘也不藏着掖着,直接跟在了他后面,北川过来的时候,降尘还打量了他好一会儿。
  他很轻地问了一句:“是明皇后的人?”
  卫衔雪“嗯”了声,“人暂且留着。”
  北川望着场面还不知发生了什么,见到卫衔雪才赶紧凑过来,他脸色着急,“殿下,您怎么出宫都不和奴才说一声,早知道您要出来,奴才肯定就跟过来伺候了。”
  “事发突然。”卫衔雪同他和善地笑了笑,“那日旨意来得快,还没来得及通知你。”
  “那燕国的使臣呢?”北川又朝后面望了望,像是找着谁,“奴才也许久未曾见过……”
  “人……”卫衔雪声音沉了沉,他拍了下北川的肩,“人今日怕是见不着了,小心。”
  后面正是大理寺的小吏带着手戴镣铐的老钟出来,卫衔雪推了他一下,“后面有人。”
  北川不解地朝后一望,却正正对上了老钟那双瞳孔泛白的眼睛,他居然给吓了下,缩着身往卫衔雪身后躲,不经意似挤走了些许降尘的位置,降尘“嘶”了一声,正想和他计较,北川却有些害怕地望着老钟的脸,“殿……”
  老钟正斜过头来,他眉头紧皱,头发披散,北川不认识这个人,却好像从那人脸上嗅到了些许戾气的味道,他怔了一下,嘴里鬼使神差地改了称呼:“卫公子……”
  “嗯?”卫衔雪偏过头去似乎想要安抚,可耳边接着响起了锁链的声音。
  老钟腿脚不便,又看不见人,大理寺的小吏说是押送,更带了些搀扶的意味,谁也没想到老钟忽然停顿一步,他往旁边偏了下头,接着这个又瞎又瘸的老头竟然像发了疯,他猛然甩开了两边搀扶的手,晃荡了两下手里的锁链,然后飞快地朝一边冲了过去。
  瘸腿的老钟半条腿一跃,另一只脚似乎没想过落脚的地方,只抱着锁链伸长了手,不管不顾地一下套了出去。
  卫衔雪听到锁链的时候额角一跳,视线之余就见到老钟突然发难,那老人沉声喝了一声,仿佛是积聚了全身的力气,瞬间就朝着一旁撞了过去。
  正正是对着那声分明的“卫公子”。
  疼痛来得太突然了,卫衔雪感觉自己额头上生硬地撞了一下,好似是有湿湿的鲜血立刻流了下来,他背后的人似乎也没反应过来,混乱间他分不清是不是被人推了,不知道怎么就跌跌撞撞地往前了一步,霎时间就被老钟手上的锁链套住了脖颈。
  窒息的感觉一瞬间笼罩了他的全身,他背后的老人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点点压着锁链,几乎是瞬间就斩断了他大半的呼吸,卫衔雪的脖颈挣扎着上仰起来,耳边灌进了老钟的声音。
  他喉间像是被铁锈磨过,沧桑中带着浓烈的恨意似的,“西秦的使臣死了,燕国的使臣也死了……”
  “燕国人也该死。”他咬牙切齿地一字一句,“燕国的皇子,怕是比使臣还要值钱。”
  卫衔雪像被这几个字敲打了,他发不出声音,身边愈来愈多的声音却是喧嚣极了。
  北川伸着手更往后躲了,降尘的刀已经抽了出来,那两个押送的小吏也未曾想到他会这样,一时无措拔着刀,一下没拿稳“哐当”掉了地……
  江褚寒方才听闻北川来了往外头走,他才刚跨过驿站的门,一眼就看见了卫衔雪额头上的鲜血,在他白净的脸上扎眼得过分。
  “钟硚——”江褚寒厉声喝了,他立刻从旁边抽了把刀,“你放开他!”
  多年没人喊过他的本名,老钟竟然还怔了片刻,他勒着锁链哈哈笑了,“世子啊,你刚才问我可曾悔过?”
  从前守门的老钟不爱说话,他的声音多半被门口老旧的铃铛代替了,他同那个铃铛一样在驿站门口杵了十年,他眼盲腿瘸,却不是哑巴,他忽然厉声,喉间的声音还能穿透了半个驿站。
  他的声音擦过喉颈,沙哑得刺耳,“时至今日,我钟硚其实从未悔过!”
  “你见过血流成河吗?见过尸横遍野吗?”钟硚落魄的脸上狰狞得厉害,“十年前,十年的事情我到现在都忘不掉!”
  老钟闭眼就能想起当初起火的场景,大半个兵器库被一炮轰成了半片废墟,他坐在那儿,不过是回头拿了个东西,转头半条腿就已经断成了两截,鲜血甚至还没流出来,他惊诧地看着自己的另一边的裤脚,人接着就昏了过去。
  可他昏迷的时候也能听到别人的哀嚎声。
  “没有人记得了……”钟硚攥着手里的锁链,他耳尖地听着卫衔雪喉间痛苦的声音,“没有人记得当初到底死了多少人……”
  十年里淹没了太多,战事起了又生,所有人只会记得当初到底是败了还是胜了,填进去的人命像个无底洞。
  钟硚咬牙切齿地望着四周,可他眼前看不见,灰蒙蒙的世界好像未曾善待过他,“能杀一个我就杀一个,西秦和燕国的人都该……”
  “死”字已经尖锐地涌上了喉间,可钟硚近乎癫狂的脸上忽而流露痛苦,他放声地“啊——”了一声,他手间本只是尖锐地疼了一下,立马就收不住力气勒住锁链,可脑袋深处反应过来的时候疼痛钻心刺骨地增了无数倍,他只听见锁链哐然一声落了下去。
  江褚寒的刀利落地挑上钟硚的手筋,可他的刀才落下,立刻又有道锋芒错开他的刀锋,一柄短刀毫不留情地斩了过去,不过手起刀落,眨眼间钟硚那双手已经被活活砍了下来。
  钟硚整个人都沉声倒在了地上,断手的痛苦间他不停翻滚,方才出手的降尘抓着短刀,那刀还滴着血,他眼里的戾气仿佛已经压不住了,可他并不停顿,还没人反应过来阻拦的时候,他的刀已经跟着捅进了钟硚的心口。
  一刀两洞,白发间染了血,哀嚎的钟硚喉间一哽,他睁大着眼,用那双净是眼白的双眼盯着这荒唐的世界,终于是躺在地上没了动静。
  降尘把刀从他胸口拔出来,整个人戾气未消,抬眼间睨了北川一眼。
  小太监目光一闪,追着卫衔雪的看去。
  卫衔雪喉间的锁链还挂着,那沉重冰凉的冷铁压着他的呼吸,浓重的恨意凝聚着他,他觉得自己一瞬间回到了蕲州。
  额头上的疼痛好似在喉间压抑的时候淡去了许多,他张嘴呼吸,眼前的景象也变得有些模糊,人下意识的反应去挣扎,可他摸着喉间的锁链怎么也没办法挣开。
  只有耳边的声音不停地往他的脑海里涌。
  十年的仇恨都有人忘不掉,何况三年……
  卫衔雪喉间滑动,他觉得自己几乎要窒息的时候,锁链沉沉一声敲打在了他的背上,他整个人一个趔趄,他半点也站不住了,往后倒的时候却有个人接住了他。
  那个人肩膀宽阔,几乎一只手就能把他揽起来,他生得高,胳膊也长,把卫衔雪抱进怀里的时候能一整个环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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