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江侯爷一眼过来,江世子就先噤声了,他好声好气道:“行吧,爹先看。”
江辞却没把账本翻开,他直接把那账本往怀里塞了进去,在江褚寒躺坐的床榻边起过了身,“你看什么看。”
他起身就往外走,“等你什么时候不折腾了,再看这账本吧。”
“不是……”江褚寒眼见父亲要走,伸着手过来够人衣角,还是抓了个空,连带着身上伤都狠狠疼了一下,“我哪儿折腾了,父亲……爹——”
江辞直接从屋里出去了。
“我这……”江世子揉着自己的胳膊,“我这怎么哪儿都不招人待见了。”
他自己躺回去,把那床上的天巧匣重新收回去了,好歹是个宝贝,当日差点花了大价钱,不过……
江褚寒看了看手里另一把无用的钥匙,这钥匙也是从余丞秋那里找来的,所以这把钥匙所连的天巧匣,又到底是来放什么的呢?
江辞从屋里出去时神色有些肃然,他在门外止步,重新将那账本掏出来了。
余丞秋……现如今侯府并未同太师府有什么明面上的嫌隙,最多有些政见上的分歧,拿不到众目睽睽下面分辨对错,所以现如今这个形势,江褚寒还不是时候直接和他硬碰硬。
江辞把账本翻开,一目十行地看了过去,不想他本就有些严肃的眉梢愈发紧皱起来,他直接把账本翻到了最后一页。
“永宴六年……”江辞捏着那书页角,眉间的诧异与疑惑被他花力气压回去,“这账本最后一笔归于永宴六年。”
正是当年大梁与燕国开战的那一年。
“怎么偏偏是这里。”江辞动作缓慢地把书页合回去,沉思着想:“为何这每一笔户部的银子都是拨向了蕲州。”
当年燕军屠城的地方正是蕲州。
已经翻篇的过往重新闯进视野,但这事情给人的回忆太过深刻,只要轻轻一勾,就能铺天盖地地重回心绪,原来多年前的事情并没有翻过篇去。
山林一时起了风,满林子的树叶哗哗作响,霎时间仿佛是无数窸窣的话语在耳边响过,蕲州的惨况,江侯爷当年是见过的。
……
*
一晃几日过去。
江褚寒是当真被关在了栖岩山上,有镇宁侯在,就连鸦青也不敢徇私,江褚寒的一封信件也飞不出去,他甚至不知道卫衔雪知不知道他如今远在京城之外。
可他即便心口难耐,也不敢在父亲面前表现得太过明显,毕竟镇宁侯多年才能回来一次,他不想父子之情被儿女情长冲淡了,只能转圜其中装得再无谓一些。
但山林寂寂,夜里明月清风,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了百倍,江褚寒不可能不想起卫衔雪,那么些前世今朝的过往仿佛是深深镌刻上的刀痕,被如水的时日一遍遍洗刷,只会愈发分明地显露出来,让人生出肝肠寸断的错觉。
江褚寒又觉得好笑,分明和卫衔雪一起过了这么久,可他手上连个可以寄托思念的玩意儿都没有,好像今生的卫衔雪什么都没留给他,除了一次两次从不留情的撕咬和挣扎,他们就剩了一点苦苦纠缠的烦恼惆怅。
从前一无所知的时候,他觉得卫衔雪对他的情谊难以察觉,仿佛要他自己来填补自洽许久,才能找到一些余情未了的影子,到如今清楚了他的推拒来源为何,他望而却步地想过了:真的已经是他一厢情愿了吗?
但江褚寒没有办法,如今的他像个失约的懦夫,难以兑现当初成全他心愿的承诺,也难以不惧险阻地奔到他的面前。
所以江褚寒伤好了,他又一次去闯了山林。
这一回听俗大师没同他动手,任他先去试试其他师兄弟手上的招数,这山林上三十步一守,足足有几十人要拦他。
江褚寒咬了一口气,即便他使不动棍子,也一棒子打到了半山腰。
庙里有坐钟楼,算是整间寺庙的最高处,江侯爷同寺里住持一道站在上边,远远望着山林中的动静。
江辞往日带兵打仗,整个人带了点不容置喙的威严,他面色严肃,望着江褚寒的身影摇了摇头。
听俗见他摇头,也自己摇了摇头,“世子如今这个年纪,能有这样的身手已经不易,江侯爷不必太过苛责。”
江辞还是摇头,“我从未想过苛责他,这些年留他一个人在京城,终究是亏欠他的。”
但他不改神色,“所以之前的打算,只是想让他闲散一生,毕竟那么些刀戈铁马里走过,对他而言也不见得是好事。”
“何况当年……芸儿的事情。”江辞想到长公主早逝,神色终于松动些许,带了些无奈道:“芸儿没留下什么,褚寒是她的心头肉,总不想让褚寒也步她的后尘,做个众目睽睽人人忌惮的靶子。”
“所以才一直把他留在京城,但他的名声和身份,一直都让人笑话了多年。”江辞叹了口气,目光还是追着江褚寒的身影而动,“他这些年,过得并不开心。”
听俗大师做了多年的庙里住持,他原本的眉目应当是带了点杀伐果决的凛凛之气,可这些年慈眉善目地诵过了无数遍经书,好像全身的戾气洗涤干净,看人时带了点和颜悦色的慈祥。
他朝江侯爷和气一笑,“那侯爷如今为何改变主意了?”
“因为……”江辞敛起眉,沉吟了许久才道:“他心里有了想护的人。”
“我看他不是玩笑,这孩子犟起来连命也能不要,我怕他做什么傻事……”江侯爷说得有些感叹,俩父子平日相聚不多,可血脉里的心照不宣让许多事情没必要真的挑得一清二楚,反而怕是过犹不及……
但等江辞再垂下视线,就见江褚寒扛着棒子灰溜溜地回来了。
江褚寒在山林里灰头土脸的,他揉着胳膊,像是想方才的招数,脸色有些沮丧,抬头就对上父亲严肃的神色,江褚寒尴尬一笑:“大意了,我琢磨琢磨再来一次。”
江辞当即回绝:“一日一次的机会用掉了,明日想明白再去。”
“……”江褚寒不大乐意地“哦——”了一声。
又是一日的苦等,江褚寒心里还真有些不好受,从前他虽是名声不好,可他自知他并没有得过且过,其实并没有搁下功夫,可如今面对阻拦,他还是越不过那一座高山,仿佛把他从前自以为的资质尚可都推翻了。
他走了两步,就听父亲喊了他一句,“我这两日要下山一趟,你听听俗师父的话,莫要惹什么麻烦。”
江辞正色道:“等我回来,亲自试你的身手。”
“……是,父亲。”江褚寒杵着棍子,字正腔圆地应了。
*
山寺清幽,人世纷繁。
绛京城日日热闹,来往的人换上几拨也不改繁华,几年过去,光凭闹市所见,仿佛如今已是歌舞升平的盛世。
雪院门口停了辆马车,卫衔雪抱了一摞书卷出来,被降尘搀扶了两步上了马车。
他在马车里喊了一声:“去国子监。”
这些时日安宁,卫衔雪在京城里几乎还没过过这么安静的日子,他本就性子有些沉静,只要自己压一压心头的思绪,他就能装成一个谨小慎微的听话质子。
但他不能让自己闲下来,因而卫衔雪去国子监找了个书吏的活计,他白给人抄书整经,这白送上门的好人手没人能推脱得了。
今日卫衔雪就要去国子监走上一趟,但他在马车里等了许久,也没等到车辙滚动,他起身要去拨帘子看看,“降……”
不想降尘率先一步掀开了,他凑了个头进来,有些难办道:“殿……殿下……”
卫衔雪想不出什么事情让降尘欲言又止,“何事?”
“是……”降尘一脸皱着,“是那个……”
“卫公子——”不想还没等降尘说出来,马车外面传来一声,“侯爷邀您一叙。”
降尘闻声把帘子掀开了些,他略微偏了偏身,给卫衔雪让开了视线,“是那个镇宁侯……”
还未驶动的马车对面,停了两匹高大威猛的骏马,镇宁侯一身穿戴齐整,朝服威风凛凛,像是方才从朝会上下来,身后跟了个骑马的小将。
江辞勒了勒马绳,他骑在马上,缓步朝卫衔雪的马车前行了两步,马蹄哒哒。
第83章 :蕲州
卫衔雪往前探的身子顿时下意识坐了回去。
难怪方才降尘难言之隐,镇宁侯算得上大梁柱石,从前燕国败于他手下的赤羽营,这般忽然对上,难免让人生起退避的念头。
可卫衔雪从前是和江侯爷同处屋檐过的。
即便……其他的卫衔雪也来不及想了,他怔了片刻,赶忙从马车里起身,他在帘子外就行了礼,“拜见侯爷。”
江辞制止他的动作,“不必多礼,就……就马车里谈吧。”
“是……”卫衔雪在马车边犹豫着偏开身,还在先自己下去了,“侯爷请。”
等江辞上了马车,卫衔雪才跟着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