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此栋灰扑扑的石子楼,不锈钢扶手却金光灿灿,四楼走廊除了尘土、木椅,还多了一地承载期待的波光粼粼。
  东方天空的日出美丽妖异,城市的钢铁丛林、油棕大道映出粉-嫩,荒凉而斑斓。
  而另一头的西天,灰白带黑,像浑浊的盲目,抬头望天一看,却有被注视的惊愕。
  五行心愿屋的站牌依旧醒目,牌子上方的“所愿皆所得”像被擦试过,在混乱朦胧的城市中遗世独立。
  店门的那两块黑布被风吹得摇摆,险些掀开面容,却被一双泡得腐烂的白色巨手按住。
  黑布之中探出一个同被黑色布料遮盖的头颅,抬了抬望天。
  那双长满皱纹的眯缝眼像是终于舍得睁开见天颜,微弱的晓光沿着缝钻了进去。
  半响,那只散发着海水腥臭的手把门旁挂着的“正在营业”的牌子倒扣。
  绳子上的铃声叮铃铃被动响,牌子成了“已闭店”。
  外面飞沙走石,老板放下了黑布,重新钻回。
  一回头,眯缝眼赫然又被一头粉发的亮色闯进。
  白鹄弯了弯眼,举手打了个招呼:“嗨,老板,见到我开心吗?”
  老板差点没被吓出心脏病。
  如果他还有能跳动的心脏的话。
  那条又长又窄又亮的走廊,两侧依旧是动作各异的浮雕,上方天光泄露,浮雕镶嵌的水晶如座下仙童借此修炼,熠熠生辉。
  而白鹄距离他不过半米,挡住光和景,举着的左手手腕上还戴着那个蓝黑水晶链。
  老板后退了两步,缓了一下,干哑粗糙的嗓子才吐-出不怀好意的音:“怎么?取不下来了?”
  像是在笑,尖锐难听。
  白鹄的视线也看向那个水晶链,想起了那个无故失踪在疯舞路口的画皮鬼,顿了一下,才笑着回答:“那倒不是。”
  “你们的闭站时间就要到了,如果不是取不下来没法进去,那是为了什么?”
  老板对于突如其来的贵客并不热情,掠过白鹄,黑色的衣袍擦过白鹄的肩膀而又滑落。
  他朝前方走去,像一缕飘移的浓厚黑烟。
  而他之后,玉石地板留下一条水痕。
  白鹄随着衣袍转身,跟在身后,瞧着像水波的地板,又看向两侧的浮雕和水晶球。
  “我来是为了两件事,”他四处闲逛的视线定在了老板的背影上,“第一件呢,我是来询问你开店的原因,或者说,你从哪拥有的能力开这个店。”
  老板匀速走在前面,甚至像滑行。
  “你类人非鬼,吃的东西应该也不是那些恶心的水煮肉,似乎也并不需要靠吸食他人精力来修复自己的模样,毕竟,”白鹄往下看,视线落在他那双巨人观的手,“你根本就没在意自己现在这副样子吧?”
  “你供养着那个所谓的神,替它找祭品,原因是什么,神又是从哪儿来的?”
  老板终于停了下来,缓慢转身,像根旋转的黑色蜡炬,看向白鹄,问:“这重要吗?”
  白鹄看到了旁边那个熟悉的蓝色水晶——上一回的开门位置。
  “这对你来说,重要吗?”老板又问了一遍,“我不是那位无所不知的神,但身为神使,我也能窥见你的一点记忆。像你这样顺风顺水、被众星捧月的人,有能力有气傲,世界末日了也能活得很好的人,不应该高居在象牙塔里当启明星吗?”
  “你们来去如风,借这里当歇脚的店就可以了,何必浪费你们的时间来探究这些对你们来说有或无都一样的事做什么?这些事情真的重要吗?”
  “当然。”白鹄点头,脸上甚至还保留着笑。
  这声当然,就像玫瑰林那晚他爬上树根,探出头的一声意气风发和铿锵有力。
  “对我没影响,不代表对我不重要。”
  “为什么?”
  “既然你诚心诚意发问,那我就大发慈悲告诉你好了。”
  白鹄笑了笑,指向镶嵌了那颗水晶的墙:“因为这对于里面的每一位雕塑来说,都重要,所以我也觉得很重要。”
  那些在乱世中,无法依靠自己能力好好生活、只好把希望和期待寄托在怪力乱神的人,初衷都是想要好好活下去。
  信仰的崩塌是最可恶的,而利用他人信仰来牟取利益的,都是该死的。
  老板看了他一会儿,只是说:“距离闭站时间还有二十分钟,你再不走,象牙塔也无法向你打开。”
  “我知道,”白鹄点点头,又轻笑了一声,重复,“我知道时间紧迫,还知道言语无力,所以我特意在抛无所不能的硬币时,特意给自己添加了个条件。”
  “并且,我还没和你说呢吧,我的第二件事,是来弑神的。”
  他露齿笑,从背后掏出了一把小臂长的刺刀:“伟大的历史人物证明了一件事,只有武力才能统一思想。”
  说罢,他提刀刺去。
  老板往后一躲,后背抵住浮雕,还未站稳,迎面又来一刀,连忙转身闪开。
  “咔嚓——”金属与玉石的刺耳碰撞声。
  同时,“铛”一声,神的浮雕被切断了施恩的手,落在玉石地面。
  白鹄对地上那断手挑了挑眉,看向锋利的薄刃,上面没有一丝毁坏的划痕。
  他嚯了一声:“系统出品,比一次性枪子儿好用多了嘛。”
  老板刚一反头,就见白鹄又拎着刀砍过来了。
  瞬息,那把刺刀连续刺了三下,老板连连后退,根本没有喘息的机会,被一直逼退,地面已然全是被削掉的碎石浮雕。
  老板后背是凹凸不平的浮雕,刚想翻身逃离死路,咽喉处就被尖刃指住了。
  “现在可以说了吗,神使大人?”明明拿着致胜利器,白鹄的气焰却并不嚣张,相反俏皮地向他眨了一下眼,“时间有限,长话短说,还有两位在站口苦苦等待着我呢。”
  而且还是擅自独自前来的呢。白鹄在心里补充。
  “你觉得我为什么会被叫做是神使?”那声吞了沙石般的话语还未落下,那身黑袍之下陡然袭来一道利风。
  白鹄头都没低,握刀的手腕一转,刀刃欻一下削掉,又立刻抵回咽喉。
  “咚”的一声坠-落,是一段粘腻恶心的触-手。
  和椅子球的透明触-手不一样,这段触-手被泡成了福尔马林白,皮肉肿-胀,吸盘外翻,看不出一丝活力。
  “章鱼吗?”白鹄弯着眼,“那我待会儿得戳你三下才行呢。”
  章鱼有三颗心脏。
  老板被气得一口气没吸上来,眯缝眼都要瞪大了,一言不发,又是嗖一下长触-手。
  白鹄又欻一下削掉。
  “咚!”
  “咚!”
  “咚!”
  白鹄有些苦恼,他觉得自己是海鲜市场里的老板。
  老板已经要被气炸了。
  地面上除了碎石浮雕,还有四段可怜的蠕动触-手。
  白鹄十分贴心地等了一会儿对方,没等到第五条,想必对方不是八条腿的章鱼,没存货了,然后才礼貌询问:“神使大人现在可以说说了吗?”
  不说的话,可能白鹄就要开始戳三分之一的心脏了。
  但他的确只有一个心脏。
  “我不是章鱼,触-手是神给我的恩赐。”
  黑袍之下,看不出他的表情,但想必并不怎么好。
  “我……曾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类,神从那片海域中将我救出,于是我将神从海域带出,来到了这座城市。”
  “为什么是这里?”
  那双眯缝眼看不出藏了什么情绪,那两颗浑浊的眼球抖动着,眼皮垂着,使得露-出的瞳孔像羊眼的横向瞳孔,带着邪门的神性。
  他嗤笑了一声,说:“尊贵的客人,风尘仆仆的旅客啊,因为这座城市是出了名的‘人命如草芥’。”
  “我是死人,心脏不跳动、没体温没五感的死人,身体的控制权在于神,为神服务,供养神,这不是很应该的吗?我知道我害死了很多人,可他们的死活与我何干,我与神才是共同体。”
  “何况,我也已经死了,并且我发现在这种环境下,死了也许比活着会好受。我需要活人献出生命供养神,活人需要在活得更好,我无法达成让他们活得好,但我能够让他们更好。”
  “请问,你觉得我的理论如何?”
  “这个理论完美无瑕。”白鹄的答案让他愣了一下。
  “只是为了弥补手刃曾经同类的愧疚心罢了,”白鹄继续说,“愧疚心不再,理论自然完美。”
  “说得对,无论活人死人,人都是卑劣的。”
  他突然笑了,像是认同般点了点头,半响,又歪了歪脑袋,干涸的嗓子是久不经甘霖的荒田,每一句说出来的话,都是沙尘暴的呜咽。
  “但是乘客,来自不知何方的乘客,你们这些活在象牙塔里的人啊,是否会觉得象牙塔里不够温暖舒适,是否还会在象牙塔里哀叹绝望,不如我送你去见炼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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