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他像是回忆起什么似的,感叹道:“你小时候明明很可爱。”
  孟绪初垂下睫毛,平静地坐在阴影里,门口光源从后方溢出,将他肩颈映出极修长柔美的线条。
  穆庭樾盯着他颈肩的那团光源,神情忽然有些恍惚:“是我弄断你肩膀那次开始吗?”
  孟绪初一哂,“你是这么觉得的?”
  穆庭樾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反问:“你知道我那时候为什么要折断你肩膀吗?”
  孟绪初不答,穆庭樾就自己说起来,仿佛在回忆他所骄傲的什么事。
  “你的肩膀很漂亮,从小就漂亮。”
  他看向孟绪初:“你还记得舅舅刚把你接回家的时候吗,你那么小,浑身都脏兮兮的,舅舅一点一点帮你洗干净。”
  “那时候你的肩膀就很漂亮,肩胛骨那里像要长出翅膀。”
  “所以从那一天,从我见到你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你有一天会飞走,会远离我们,会去到我怎么都找不到的地方。”
  穆庭樾笑了起来:“所以我想,如果你的翅膀断掉了呢,是不是就飞不起来了,你是不是就会,永远待在我们身边。”
  他紧紧盯着孟绪初,不放过他脸上的每一个表情,期待看到一些愤怒或者失控。
  他坚持了很久,久到快要撑不住这一口气。
  但孟绪初表情始终是淡淡的,淡到他自以为深刻的自白,于孟绪初而言仿佛风过都不留痕。
  半晌,孟绪初才轻轻应了一声:“原来是这么简单的理由。”声音仿佛有一丝惋惜,为他平白无故折断过一次的肩膀惋惜。
  “不是这个……”穆庭樾喃喃道:“不是这个那是什么呢……是因为我带你去出差,让你没能见到舅舅最后一面,还是那年海上,船难,我……我……”
  “那年海上,船难,”孟绪初说:“你拉我给你们父子挡枪,怎么不说完呢,说不口吗?”
  穆庭樾瞳孔紧缩,那是他绝不愿意面对的回忆。
  亚水市临海,运输贸易大多倚靠海运,穆安集团也早在二十年开始涉足船舶制造。
  五年前,穆海德带着穆庭樾和孟绪初,乘坐集团建造的最新号商船,自南海而下,去往地中海流域,途径索马里半岛时遭遇海盗劫船。
  那时的海盗都有自己武装力量,他们的商船与之相比战斗力几乎为零。
  混乱中三人往船尾逃去,千钧一发之际,穆庭樾却拽过孟绪初,挡在他们父子身前。
  当时那枚子|弹从腹部而入,击碎脾脏,斜着擦过脊椎,洞穿了孟绪初的身体。
  穆庭樾哽咽到:“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必须活下来……”他忽的眼睛亮了亮:“所以你恨我对吗?”
  “你恨我千方百计让你留在我身边。但是你快要自由了,你很快就要自由了,要飞走了——”
  “别自作多情了。”孟绪初打断,他仿佛有些累了,对这些胡言乱语感到不耐。
  “我没那么恨你。”他说:“你弄断我胳膊,但我同时也把你脑袋开了瓢。你拉我挡枪,所以你现在躺在了这里。我们没那么多纠葛。”
  他平静地终结了话题:“至于老师,他说到底不是你害死的。”
  “害死?”穆庭樾脸上闪过一丝无奈,“那只是个意外绪初,一个令人惋惜的意外。你到现在还不信吗?”
  “他是父亲最好的朋友,是我母亲的亲弟弟,是我的亲舅舅,林家和穆家早就是一家人了,没有人要害他,你为什么就不信呢。”
  “他不是舅舅。”孟绪初忽然说。
  穆庭樾愣了,一时像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孟绪初一字一句到:“穆海德不是你父亲,林涧也不是你母亲,你们在血缘上没有半点关系,哪里来的一家人。”
  穆庭樾表情空白了好几秒,而后化为荒唐的笑:“你在开什么玩笑。”
  孟绪初拿出手机,虽然浸了水,但所幸还勉强能用。
  他找出那两张亲子鉴定的照片放到穆庭樾眼前:“看见了吗?”
  穆庭樾死死盯着那两张照片,几乎像要洞穿屏幕,“不可能,我怎么可能不是父亲的孩子,我怎么可能……是、是你伪造的吧绪初?是你在骗我?!”
  孟绪初摇了摇头:“看吧,事实摆在你眼前,你不也还是不信?”
  “不可能,我不可能……”穆庭樾自言自语般呢喃,忽而又发狠地看向孟绪初,眼睛血红,“你以为你知道很多吗,你以为你……”
  他呼吸一滞,像是受到巨大的刺激,喉头剧烈痉挛起来,瞳孔紧缩,而后发出急促的倒吸。
  孟绪初面无表情按下呼叫铃,霎时间,医务人员鱼贯而入。
  他毫无留恋地转身,衣角却被人死死拽住,穆庭樾拼着最后一口气支起身体,目眦欲裂:
  “离开、江骞,他不是……不……”
  孟绪初霎时眉心一跳。
  可下一秒,衣角一松,穆庭樾的视线开始涣散。
  滴——!
  监护仪响起了最后的警报。
  凌晨两点十一分,医生宣判死亡。
  孟绪初在穆家人狂奔而来的身影里往外走,人影聚散,最后出现江骞深刻的眼睛。
  ·
  凌晨,穆家老宅。
  穆庭樾去世,为了后续处理葬礼和遗产的事,众人都暂时回到老宅留宿一晚。
  孟绪初按亮卧室的灯,看了眼时间,已经凌晨三点,他感到太阳穴一跳一跳的剧痛,是疲惫到极点时身体产生的警告。
  他脱掉外套,随手扔在一把椅子上,走进浴室打开热水,汩汩水流沿着瓷白的边缘流进浴缸。
  这是一个圆形的大浴缸,水放满需要一定时间,于是孟绪初又走出来,在桌前坐下,手肘抵在桌面,闭眼支着额角。
  他头发湿濡,发尾的水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过脖颈,再从脖颈蜿蜒没入领口,孟绪初也没精力去擦。
  江骞跟在他身后走进卧室,关上门,把手提包放在角落。
  手提包是防水材质,里面的衣物也用袋子封好装了起来,幸运地躲过了雨水的侵蚀,摸上去一片干燥,明天还可以继续穿。
  江骞在房间里四处看了看,从衣帽间里找出几个衣架,把孟绪初的衣服拿出来,整齐地挂好。
  孟绪初从声响里大概能听出他在干嘛,没有睁眼,低声说:“弄好就出去吧,隔壁有一个客卧,你今晚住那里。”
  江骞没应,几秒后孟绪初眼前暗了暗,罩下一层阴影,他睁开眼,只见江骞站在他身前,低头注视着他。
  孟绪初不由地皱了皱眉:“还有事?”
  江骞双手插兜,衬衣袖口卷到手肘,小臂修长有力,半湿的衬衫下隐隐可见起伏的肌肉线条。
  确实是非常完美的一具男性身体。
  孟绪初却抿着唇移开了视线。
  “我不可以住这里吗?”江骞忽然说。
  “什么?”孟绪初愕然抬头,下意识看向卧室里仅有的一张床:“你怎么可以……”
  “你想到什么了?”江骞反问,脸上露出戏谑的笑,“衣帽间有张折迭沙发,拉开就是一张床,我指的是那个。”
  孟绪初先是一愣,而后眼瞳动了动,眼底逐渐上过一丝被惹怒的羞恼,抿着嘴偏过头。
  “所以我可以住这里吗?”江骞重复道。
  “不可以。”孟绪初直接拒绝。
  “为什么?”江骞在他身前蹲下,这使他们的距离又拉进了一点,江骞几乎可以闻到他身上水珠的气息。
  孟绪初领口敞开着,衬衣和西裤上划破一道道口子,依稀可见苍白的皮肤。
  他衣服依然湿润,衬衣湿哒哒贴在胸前、腰腹,单薄的面料浸透水后显出半透明的质感,下摆收在西裤里,同样湿透的西裤紧贴皮肤,把腰|臀的线条细致地描绘在灯影下。
  这不是转移视线就可以避开的,所以江骞坦然地直视着,问:“这间屋子有什么特别吗?”
  “所以我拒绝你还需要给出理由?”孟绪初冷冰冰地说。
  江骞却露出了然的表情,答非所问:“原来是你和他的婚房啊。”
  孟绪初眉心狠狠跳了下。
  没错,确实是他和穆庭樾签署结婚协议后,穆海德给他们准备的房间。
  只不过孟绪初没在这里住过一次,穆庭樾也没有,房间里所有家具摆设都崭新。
  可惜的是,它以后也不会再有主人了。
  但江骞这么说,显然是早就知道这个事实,他既然知道,还花费口舌和孟绪初周旋,简直就像是故意在逗弄自己。
  孟绪初胸膛微微起伏,感到一种无言的恼怒。
  他定定注视着江骞,眼中是森然的寒意:“所以呢,你还是要赖在这里?”
  “为什么不可以?”江骞笑着,仿佛孟绪初冰冷的目光对他来说是什么和煦的春光,他惬意地沐浴在其中,轻声说:“他已经走了。”
  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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