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桶里放了冰,有两条鱼,一动不动,应该死了。
  她把书包放回房间,看着家门口的那一滩水,还是拿了拖把过去把水拖干净了。
  再怎么拒绝都没用,反正,最后都是她拖。
  张文萍端着最后一盘菜走出来,看着拖完地的江颂:“爸爸回来了吗?”
  刚问完江华就从卫生间出来了,“早上王婶让我给她带条银鲳,放卫生间里了,你等会给她送过去。”
  张文萍惊怪一声:“她这么舍得,都买银鲳啦。”
  “她家侄子明天来,估计是请人吃饭,好给她儿子安排个工作。”
  张文萍给江华拉椅子,一边拉一边喊江天豪:“豪豪!别玩了,来吃饭了!”
  然后转头对江颂说:“一会吃完饭你给王奶奶送去啊。”
  江颂拿着拖把站在那,“妈,我高二了,作业很多。”
  “哦呦好好好,你要写作业,我去送,我就是给你们当牛做马的命。”
  江颂听完沉默了,看着张文萍捶腰的动作,还是改了口:“我写完作业去送吧。”
  张文萍摆摆手,“算了算了,不要你了,我自己去,晚上妈妈去打麻将,你监督下弟弟啊。”
  江颂只能点头。
  她把拖把放回卫生间时看清了桶里那条鱼的全貌。
  冰水隔绝了气味,没有腥味。
  宽扁的身体,银白的鳞片,光从窗户那照进来,洒在桶里,照的鱼鳞泛出青色的光,还有些好看。
  可惜鱼死了。
  江颂没什么食欲,吃一点就饱了,江天豪一心惦念着他的mp4,吃饭和干仗一样,胡乱地把饭菜塞进肚子里,人又飞到沙发上去了,张文萍急着送完鱼去打麻将,也吃得快,饭桌上就剩江华一人。
  他倒乐得清闲,一个人吃着小菜,还拿了瓶白酒出来,看上去心情不错。
  可能是因为休渔期刚刚结束,收获颇丰。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海,吃的自然是海。
  江华是渔民,常年出海,捞上来的海货运回来,张文萍拿去菜场卖,休渔期捕不了鱼,他就去工地上做做小工,张文萍则去夜市卖炒面。
  按理说,日子这样过着,也不算差。
  但这两人,一个是赌鬼,一个是酒鬼。
  张文萍把她们三个人的碗洗了,临走前叮咛江颂:“等爸爸吃完你把碗洗了啊,其他的我洗完了,剩下的菜你也给蒙起来放冰箱去。”说完就急急忙忙地出门了。
  江颂回了房间。
  房间很小,床挨着墙,床脚那靠墙堆着两摞高高的书,从初中到现在的书都在那,她打算存多些再拿去卖,这样卖的钱更多。
  窗户也在床挨着的那面墙上,没有窗帘,窗外是马路和海。
  江颂经常祈祷,楼下的那盏路灯可以坏掉,这样光就照不进她的房间,她也就不会整晚睡不着,不会听见一些不想听见的声音。
  比如拳打脚踢声,比如哭声。
  偏偏整条马路的灯都坏过,只有那一盏,质量好的出奇,也亮的出奇,一直到早上六点才会熄灭。
  于是透过那扇窗的光,陪她捱过许多难熬的黑夜,在海浪声中,枕着被泪水浇灌到发芽的枕头入睡,也在无数个清晨,被海上初升的太阳照醒。
  每一次睁眼,都恍若隔世。
  作业写完是晚上十点过,她转了转长时间低垂的脖子,眼睛干涩。
  外面十分安静,江颂打开房门,漆黑一片,江天豪和江华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
  一直到她洗完碗洗完澡,又洗完了换下来的衣服,都没有人回来。
  这个家,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她感受不到家的感觉。
  也或许是,只有她感受不到。
  就像有时她觉得妈妈爱她,可妈妈只叫豪豪,叫她,从来都是江颂。
  ———
  第二天到学校时班里人来了一大半了,闹哄哄的。
  李迩没来。
  一直到上午结束,他都没来。
  但有关他的话题没少。
  下课铃一打就见张啸翔和几个男生围一块儿,撅着屁股趴桌子上说话。
  “我昨晚去网吧查了,他穿的那双就是aj!好几千!”
  “卧槽!这么有钱!”
  “哎我昨天放学还看见他了,我爸说他坐那车是宝马!”
  ……
  那个时候,几千块钱是笔巨款了,至少对江颂家来说是。
  她不知道aj是什么,但听他们的描述,应该是鞋。
  李迩的一双鞋,抵她家几个月的收入。
  那也是她第一次听见宝马这两个字。
  她看着桌子上不知哪一届学生留下来的三八线,看着空的抽屉,和空的座椅,阶级观念第一次在她脑中浮现。
  那条弯弯扭扭的线,此刻就是阶级的鸿沟。
  她感觉到脸上的皮肤微微发麻,指尖有些痒,在书本的硬角那一下一下地抠着,心里空落落的。
  那是一种自卑。
  也是她第一次意识到,人与人的差距能有多大。
  她得承认一个残酷的事实:如果不是这间教室,李迩是她这辈子都遇不上的人。
  她在心底对自己说,那又怎么样呢江颂,没有如果的,至少现在,你们都在这间教室,他是你的同桌,仅此而已。
  可她心里的滞空感并没有因此而消失。
  因为现实活生生地摆在那儿。
  李迩是在下午第一节 课快开始时来学校的,他不穿校服,也可能是没有,头发是半干半湿的状态,进门时抬手将额前的发往后撩,露出浓黑有型的眉,眉骨立体,显得整个人更加锋利冷冽,一件普通的黑t穿在他身上显得挺有范。
  书包的两只肩带被他捏在手里,晃晃悠悠地提着,
  江颂甚至怀疑,那书包只是个摆设,里面根本没装东西,因为昨天一天,李迩都没拉开过拉链。
  他坐下时江颂闻到他身上沐浴露的清香,猜测他应该是刚洗完澡。
  李迩的胳膊搭上桌面,手肘和她的相碰,那一瞬间像一把火烧向了江颂,从手肘蔓延全身,她像惊弓之鸟一样将手臂往回抽,动静大到让李迩侧目。
  他清亮的眸子看了她一眼,像是自觉冒犯打扰了一般,和她说了一句不好意思,随后将手肘往里挪了挪,而在挪动时无意间发现了桌子上的线。
  他盯着研究了一会儿,像第一次看见这张桌子一样,分析出这条线把桌面对半分了以后,抛给了江颂一个问题。
  “这条线有什么用?”
  江颂有些晃神,惊讶于他居然不知道这是“三八线”,而后想了想,也是,他这样的人,应该不会有人会拒绝他的靠近。
  “这个是…三八线。”
  李迩听了她的回答嗤笑一声,觉得挺新奇,“就是不能越过的意思呗。”
  他的解释是对的,但是江颂无法点头,她不知道李迩会不会遵循这条线的规则,但她知道,李迩已经在心里认为这条线是她画的了,这种感觉有些奇怪,但她说不出奇怪在哪,只是单纯的,不想让他误会。
  可解释的话,她又说不出口。
  万一他没有这样认为呢?
  万一他根本没放在心上呢?
  直到老徐从前门进教室,走上讲台,李迩变换了姿势。
  这个动作让江颂后悔了。
  他搭在桌面的小臂渐渐抬起,手肘又往里收了点,从压在线上,到平行于肩膀,双手交合,十指交叉着叠在一起,拇指撑着下巴,而食指抵着鼻尖,双眼淡淡地看了一眼那条线,随后掀起眼皮,看向讲台。
  江颂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第一次希望有人可以不守规则。
  三八线是隔绝讨厌的人的。
  他不是。
  她以前总觉得,言多必失,少说话总不会错。
  第一次,她讨厌自己的沉默。
  她刚刚应该解释清楚这条线的来历的。
  不为其他的,只为了,留下这个同桌。
  至少,他是这个班里为数不多的,愿意主动和她说话的人。
  她习惯被所有人孤立了,但不代表,她喜欢被人孤立。
  身处群体环境中,孤身一人就是异类,是被群体排斥的一类,这样的人,会同样被其他群体所孤立,因为先入为主的观念,所有人都会认为,你格格不入,你很难相处。
  不明原因的老师也会认为,你是个不被同学喜欢的、不合群的同学。
  你,是个坏孩子。
  所以那节课下课,江颂被老徐叫去了办公室。
  第3章 大口蛇牙龙鰧鱼 好好听课,小同学。……
  江颂低着头,跟在老徐后面走,穿过两个班级的走廊,经历十几双眼睛的洗礼,踏入办公室的那一刻,反而像得到了救赎,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老徐坐下来喝了口水,喝水时眼睛向上看了她一眼,隔着泛白光的镜片,带着探究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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