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下了高速,李执收到了吴率的回信。昨晚就联系了他,当时吴率正在匆忙地转机换乘。
正巧黎老师那边刚从icu转到普通病房, 吴率纠结了一瞬,转发给了李执房号。
吴率自小都不太懂吴优,再加上兄妹实际上一般大,相处起来甚至有点发怵。上次访沪见面,吴率倒是跟李执交流顺畅,他看出来对方挺上心的。
李执没办法,吴率是他唯一认识的悠悠家人,别管她待人时冷时热的,他可不能跟着跑偏。
狗血闹剧爆发后,除了感谢吴率提供情报以外,代入悠悠的处境,李执再看吴率心情十分复杂。
他终于明白悠悠为什么那么拼命地工作,为什么会压力大到划伤自己,为什么总是急功近利、分毫必究……
也后悔自己对她的所谓“劝告”,那些道理都很正确,可她的愤懑更加真实。若不能触及苦痛,言语就是随风飞扬的废纸,轻飘飘毫无重量。
*
办好了转入手续,吴丰淮在病房床边照顾。黎昕已经苏醒,生命体征趋于平稳,吴优却在房门外枯坐。
折腾得身心俱疲,她倚着椅背,一向挺直的腰身弯折。不期然间一抬头,看到了李执,明明没分别太久,却仿佛已隔四季般陌生。
呆滞的目光闪动了几秒,又把脸埋在蜷着的膝盖上。
……吴优太累了,之前心思全被母亲的安危占据,此刻才想起来李执和自己的那些纷扰:
她负责启动的项目模仿了他的品牌;他生气她在工作上过于提防保密,她反唇相讥;他彻夜未归,不再想见她;而她,主动提了分手。
酸楚如暗流淌过,原以为干涸的心化为泥沼,很多念头像水草攀绕,勾连着悠悠的意志——很想他;想紧紧地拥抱、十指相扣;想咬着他的嘴唇、甜蜜地接吻;想说她还爱他,一直都爱。
可悠悠只能深深地低下头,这是维持自尊的最好方式。在那些争吵和龃龉后,还能够平和地相见么?
何况他同萧薇一起赶来,想必她那可悲的故事已经广为人知,还有什么骄傲的资本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洒在悠悠身上,蓬松的发丝凌乱着,她把自己缩起来。背脊感受晒到的那寸温暖,在冬日里实在弥足珍贵。
阴冷的天气终将会过去吧,只要支撑过这波寒潮,岁暮将至、春归未远。
倏忽间,肩头像落上一只蜻蜓,是她曾经的恋人。
李执只敢用手指轻触了下,像靠近一尊易碎的瓷娃娃:“悠悠……”
其实他挺懂人情世故,此刻却词穷到憎恶自己。
吴优把脖颈压得更低,漏出一抹白净又纤细的肌肤。李执喉咙艰涩,她该是他永远高昂着头的天鹅,是他尽心浇灌的带刺玫瑰,是他捧在手心的皎皎月光……
而不是这样孱弱又卑微……
肩头一紧,悠悠被李执的双臂包裹住。不再是光线在温煦地抚摸,而是坚实的拥抱以及炽热的心。
他半蹲着,把人揽在怀中,觉得踏实下来。悬着的心落了地,渡过连日的焦渴,饮到了沁甜的泉水。
原来不需要任何言语解释,彼此靠近紧贴就可以了,一切源自本能。
吴优贪婪地往李执身上蹭啊蹭,好大会儿才想起来:自己三天没洗澡,只换了一次性内衣,脸上估计由于熬夜也面呈菜色,太逊了。
干脆破罐子破摔地往李执身上贴得更紧,脑袋恨不得钻到他腋下,黏腻的泪水粘上李执的衣裳。
这几天悠悠的心理负担太大了——黎昕在icu的那晚她简直觉得自己是个罪人,差点害死自己的母亲。整个人像一缕游魂,在今天黎昕脱离危险后才稍微回过神来。
两人维持着这个姿势很久很久,一直到悠悠有点气闷地抬起头:“这件衣服不够软,抱着不舒服。”
李执这几天没去自己公司,来回辗转在她上班工作地、闲暇消遣的小店、或是朋友家找人。早上随手捞了件冲锋衣套上出门,岩石灰与米白的撞色十分有型,可惜是硬壳的。
悠悠更喜欢李执穿羊绒大衣时,触感轻柔地像他的手掌在抚摸;或者脸颊直接抵上衬衫也好,能细细感受着他的肌肉走向与脉搏跳动……
李执回撤着看她,眼角有泪、小脸通红,习惯却未改变。还是这么熟悉的带着讨价还价余地的小埋怨,让他心中熨帖。
他的悠悠还在,她仍在意自己的感受,小心翼翼地试探世界。揉了揉她的头:“好,下次换一件。”
“不过你穿着挺好看的。”吴优瘪了瘪嘴,被自己的挑剔弄得不好意思。刚想起来她嫌弃的这件衣服,还是自己送李执的。
好像和他在一起,就会惯性地由着自己的脾气,不肯受一点委屈。
或者说,在别处已经受够了太多的委屈,不想在爱人那里再勉强自己一丝一毫。
说起来似乎对李执不大公平,却是不讲道理的依恋。
“我们不是分手了么?干嘛还抱我”她带着鼻音低低地问。
“你单方面宣布的,我还没签认罪书呢。”李执哄着悠悠,她受了这么多苦,作为男人他还能计较什么。
两人这样脸对脸贴着说话,额头几乎抵在一起。萧薇在一侧着急地咳嗽了好几声提醒……拜托,即便她不介意当电灯泡,后面的老人家可盯着有一阵子了!
李执站起来,整理衣领被悠悠压出的褶子,胸口还有她揉皱的泪渍。
真是有点尴尬……哪有人在未来丈人面前搂搂抱抱的!形象尽毁。
这第一次见面太过意外,他很久之前就开始精心准备说辞和礼物,没派上一丝用场。
吴丰淮倒挺平静,他的承受能力已经被悠悠的这一波组合拳锤炼出来了——也没有人结婚一年后才登门的吧!
他迟疑了片刻,朝李执摆了摆手,往楼梯间指了指。两人一前一后、不言不语,吴优和萧薇面面相觑。
李执以为会迎来质问,不管背后的因缘际会,他确实蓄意跟悠悠领了证、同了居。在悠悠这种安稳家庭里,不经父母过目、媒妁之言,就把生米煮成熟饭,说大逆不道都不为过。
何况他还促使了她的情绪失常,捅出来这么大篓子。
李执低眉顺眼,拿出实习生看老
板的赤忱眼神。
不曾想吴丰淮没多说,只是简短地问:“什么时候过来的”
“得到消息就从上海出发,刚到。”
他拍了拍李执的肩膀,“去把悠悠送回家,让她休息一下吧。”
这就过关了!
黎老师出icu前就恢复了意识,但她提了个要求:“不能跟悠悠碰面。”
考虑到她的身体需要静神,没人敢违背。
于是吴优只能干守在病房走廊,偶尔跑前跑后帮忙办手续、买用品,不肯离开医院一刻。
……
当年埋的雷还是炸了,黎昕付出了怀胎十月的辛苦,悠悠得到了二十年的怨念,作为丈夫和父亲的吴丰淮只能愧疚。
李执看出来了,悠悠虚弱到只靠一口气吊着,紧忙回到长椅那带她离开。
悠悠却下意识挣脱,一墙之隔,母亲躺在病床上,都是因她而起。
在黎昕倒地前,悠悠不知道自己会有如此慌张的时刻。迷雾般挥散不去的恨意,被救护车凄厉的鸣笛声破开。
在重症监护室门口等待医生谈话,悠悠惶恐地似一个接受判罚的凶手。
宿命的轮转如首尾相衔的毒蛇,二十年后,她差点杀了她。女儿与母亲,没什么不同。1
桌面上摆放一把左轮手/枪,她们被卷入这场残忍的轮盘赌,没有赢家。
李执从来没有强迫过悠悠什么事,即便男女体型力量悬殊。这回,他差点动了强制把她抱走的念头——再熬下去悠悠直接得去病床上躺着了。
可她的眼睛里蕴含着抹不掉的忧虑,李执突然懂了悠悠的坚持。
他转身找吴丰淮要了黎昕的住院号,在自助机器上将诊断结果和检查明细打印出来。
吴优看着李执拿着手机和一大摞单据走过来,不明所以。
李执陪着悠悠一页页地翻看,其实医生之前简单告知过,黎昕的指标已经恢复安全。不然也不允许转出icu,是悠悠心神不宁、关心则乱,丢掉了自己的理性。
吴优听着李执一项项跟她比对,莫名地信赖。他跟她一样都精力充沛,连感冒都不大患。而李执却对此这般熟稔,淡然自若地安抚她。
悠悠的心突然被揪了一下:“你是最近陪顾阿姨看病得出经验了么?”
她想说两句分散这挥不去的窝心。
“不,我18岁时就经历过。”
李执反握住悠悠的手,递给她更多温度。他没见过比悠悠更生机勃勃的女孩。他曾经行,她也一定行。
直面死亡及别离,然后保持冷静地走下去,多么地艰难。
萤火虫于沉寂幽暗的山坳振翅,生与死伴随,昼夜交替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