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顾北只觉得心里忽然空荡荡的,失去了一直以来托举着他的支点。
他忘了自己最后是怎么走出的办公室,只记得临走前听见冯老师喃喃骂道:“唉,也不知道家长是怎么照顾孩子的,明明知道孩子是体育特长生还不看紧点……”
屋外仿佛一个巨大的蒸笼,顾北却感受不到热,行尸走肉一般,出了校园后便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这座城市里。
少年清瘦到令人心疼的背影颓唐地佝偻着,稍长的刘海挡住了眉眼,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瞧见时不时掉落的眼泪。
他咬紧牙关,唇瓣颤抖不止,倔强地不肯发出一丝呜咽。
十七岁,本该拥有如树般向上生命力的年纪。
顾北却似早已枯萎凋敝的枝藤,失去了繁茂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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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夕阳像洒落的颜料,染红了整片天空。
顾北面无表情地回到家,刚用钥匙打开门,迎接他的是一个朝他砸来的瓷碗。
他躲闪不及,额角被砸破了点皮,有血顺着流到眼角,刺得他眉头一紧。
“你个吊东西还知道回来!”一道嘶哑难听的男人叫喊在客厅里响起,伴随着电视机吵人的欢笑,“一下午死哪块去啦?叫你他妈留在家伺候我听不懂人话是啊!”
顾北没吭声,盯着脚边破碎的瓷片,眼里的情绪如浓雾翻涌。
大伯母潘文丽听到动静从厨房走出来,目光嫌恶地瞥了眼门口一动不动的顾北,抓过扫把将碎瓷片打扫干净,期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胳膊肘撞向他,害得他差点摔倒。
“死人一样杵在这里做什么?”潘文丽寻到了由头,三角眼一瞪,狠狠剐着他,“出去玩也不晓得说一声,拖着条断腿到处跑,生怕邻居不晓得你可怜是啊?”
女人这种夹枪带棒的指责顾北早已见怪不怪,他心里冷嗤,兀自拄着拐杖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路过餐桌时瞧见满桌狗舔过一样的菜盘,显然他们是一点没打算给他留饭。
见他不应声,潘文丽嘟嘟囔囔地又骂了几句“小白眼狼”“小畜生”“没良心”,眼神在扫到顾北的右腿时闪过一丝心虚。
“哎哎哎,谁允许你回屋了。”
路过茶几,顾军抓起手边的晾衣架敲了敲顾北的拐杖。
顾北停下来,狭长锋利的凤眸冷冷地凝视着他。
顾军是大伯顾卫朝和大伯母潘文丽唯一的儿子,两口子当眼珠子一样的疼。
他比顾北大整八岁,二十五的人了,大学毕业后也不去工作,在家啃了三年的老,整日对着电脑打游戏,把自己生生吃成了两百多斤,一脸的横肉,原本清秀的五官都变得油腻猥琐,头发斑秃成块,像一摊烂肉似的躺在那儿,散发出腐朽难闻的气味。
顾军仗着自己在家中的地位,对顾北这个“借住”在他家的外人极尽使唤和羞辱。
此时他的左手臂也打上了石膏,面前茶几上堆满了拆封的零食袋和喝到一半的奶茶杯。
顾军对上顾北那双出众的眼睛,嫉妒又恶毒地啐了一口,骂道:“臭小子瞪什么瞪!再瞪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说罢,他挥动晾衣架,狠狠抽在顾北受伤的腿上。
顾北瞬时额头冒出冷汗,手上拐杖一个不稳,他整个人摔倒在地,痛苦地蜷缩成团。
潘文丽在不远处望着这一幕,面上是对此习以为常的神情。
顾军起身一脚踩在他背上,笑声刺耳:“你个没爸没妈的东西,天天傲得跟个什么似的,我家给你口吃的你就应该像条狗一样感恩戴德。”
话落,他又踹了顾北一脚,蹲下身抓着他的后脑勺,把头往地上按,被肉挤成一条缝的眼睛冒出凶狠的精光:“我让你干嘛你就得干嘛,不然就不光让你断一条腿这么简单了。”
听到这话,顾北原本死灰般麻木的眼睛瞬间充血,他双手用力握成拳,指甲陷入掌心,掐出道道血痕。
顾军果然是故意的。
前天他突然心血来潮要去学什么游泳,非拉着顾北给他当教练。
磨磨蹭蹭半天终于出了门,结果在下楼梯的时候他突然在身后推了顾北一把。
顾北一时不察,陡然的失重感让他下意识拽住顾军的胳膊,紧接着两个人就一齐摔了下去。
其实那个高度并不会造成太严重的伤,可顾军两百多斤的体重在坠落的那一刹全都压在了顾北的右腿上,造成他韧带断裂和小腿骨折。
顾军自己却只是简单的左臂骨折。
猜测被本人亲口印证,顾北瞬间如同暴怒的狮子,他疯狂挣扎嘶吼,仿佛情绪崩溃的精神病患者,眼神死死瞪着上方的顾军,里面盛满了杀气。
顾军是虚胖,真要跟顾北比体力他完全不是对手,在他就要被顾北掀翻的时候,潘文丽扑了上来,她的巴掌雨点一样落下,抽打顾北的脸和背,边打边骂:“你个白眼狼,还敢反抗,小军说的不对吗,我们好心好意养你到现在,你怎么报答我们的?啊?”
受伤的少年敌不过母子俩的夹击,渐渐地,顾北不再挣扎,他偏头脸贴上冰冷的地板,眼泪积成小小的湖。
双眼无神地望向窗外不知何时挂上天边的明月,跟心脏撕扯的痛相比,身上的痛显得麻木无感。
下一秒,一束烟花自天边炸开绽放。
顾北呼吸猛然一滞,他触电似的蜷缩身子,抱着脑袋浑身开始颤抖。
这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滨宁的那个夜晚。
撬动大地的爆炸轰鸣叫醒了滨宁的所有人。
冲天的火光似飞舞的妖怪,吞噬着无垠的夜空。
也吞噬了他的父母。
那一夜,滨宁唯一的一家烟花厂因存储不当导致仓库爆炸。
厂区内所有的值班员工全部遇难。
包
括姜厂长夫妻俩。
也从那一夜开始,他成了顾军口中没爸没妈,可以随意欺辱的“东西”。
第6章 自由 每个人生下来就是自由的啊
chapter 06 自由
这场暴力没有持续太久,被结束遛弯回到家的顾卫朝打断。
他搓了搓背心下的胸口,嘴边叼着抽了一半的烟,装模作样地让顾军别闹,叫顾北赶紧进屋。
这会儿的顾北已经因为母子俩的殴打和屋外烟花的刺激而出气多进气少了,他用力抱着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脸色白得像纸,好看的眉眼因痛苦而扭曲,嘴里喃喃呻。咛。
就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每次喘息都能弥散他的生命。
他这幅狼狈到极致的模样让顾军心情大好,他施舍般捡起一包开封的薯片扔到地上,逗狗一样,道:“赏你的,别饿死了。”
说完就抱着零食袋继续去玩电脑了。
顾卫朝有些不悦地瞪了潘文丽一眼。
不过他倒不是因为妻儿欺负了他的侄子,而是觉得闹出的动静太大,会让邻居听见从而毁了他的名声。
潘文丽回瞪他,故意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扭着头回了房间。
顾卫朝拿上烟盒躲进厕所抽烟。
一阵窸窸窣窣的关门声后,客厅只剩下冰冷地板上的顾北。
月光透过窗柩落在他身上,空气中满是硝烟的味道。
少年侧躺着抱着胳膊,睫毛似落了雪,眼里黯淡无光,电视机正播放着某综艺节目,主持人和嘉宾们的欢声笑语遥远得仿佛从另一个时空传来的。
不远处顾军房里响起他沉浸游戏的厮杀叫喊。
厕所顾卫朝正刷着直播,美女主播一口一个大哥叫得火热。
潘文丽在和她的小姐妹打电话吐槽辱骂他这个小白眼狼。
所有声响交织在一块,于蝉鸣不断的夏夜中显得嘈杂又和谐。
感觉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过得很好。
除了他。
顾北颤抖着长睫闭上眼,他扯起唇想讽刺地笑一下,可唇上的撕裂打消了他的念头。
他忍着全身被撵过一样的疼,慢慢爬起来,撑着拐杖,走进他十平米储物室改造的小卧室,背上自己的包,行动迟缓地走出这个“家”。
早在五年前父母去世后,顾北就明白了一件事。
他已经没家了。
可未成年必须得有个监护人。
顾卫朝领他来到梧城的那一天,他也曾在心底憧憬过未来,想要重新开始。
但他低估了人性的恶。
潘文丽根本不想养他,在顾卫朝决定接下他这个累赘的时候,夫妻俩爆发过严重的争吵。
他俩一个是等活的水电工,一个是给人看店的,每个月那点工资供养完大学生顾军已是捉襟见肘,再来一个小孩,他们一家都得喝西北风。
即使家庭状况如此糟糕,顾卫朝仍旧坚持己见。
你以为他是心疼弟弟留在这世上的唯一的孩子受苦吗?
不是。
他从警察那儿听说了,他弟弟和弟妹的死亡赔偿款有将近一百多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