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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从天而降的刺客持着明晃晃的刀,直逼新妇轿辇。
  所幸护卫花车的八十禁军都是天子身边虎贲军,兼之迎亲的新郎胞弟,骁勇镇定,从容指挥,不过小半时辰,便制服了刺客。
  蔺黍办事利落,趁着太医令给公主验伤的功夫,审清刺客身份,前来回话。
  “殿下,刺客受不住酷刑已然招供,乃冀州邺城人士。”
  冀州邺城。
  如今坐镇冀州的乃远亭侯卫泰,拥兵二十万,是厉帝廿十年割据一方的诸侯,眼下正同蔺稷在豫州争夺鹳流湖。
  这显然是接到了天子接走胞姐的消息,趁着这一日送亲时辰,来切断天家同蔺氏的联姻。
  “殿下除了头疼,还有何处不适?”闻讯赶来的中贵人瞥了眼车外的将军,低声问道。
  隋棠惊魂未定,捂着昏胀的脑门,“眼睛仿佛……”
  眼睛不疼,但模糊不清。
  她用力晃了一下脑袋,隐约见得外头拱手而立的少年将军。他穿一身玄色铠甲,腰间佩挂金色弯刀。在他身后,他的坐骑,一匹枣红色的天马,再后面有侍者高捧的金灿灿的五谷,还有开道的云旗白茫如雪,旌旗有赤棕黄绿黑五种颜色,还有,还有……
  隋棠闭眼又睁眼,目光垂下来,看见自己身上袍服,以朱玄两色为内衬,下摆再采十二色,乃黄、红、橙、绿、青、紫、黑……
  黑,黑色。
  隋棠攥在袖摆的双手掌心濡湿。
  有一个瞬间,她除了黑色,几乎再不见其他色彩。
  “殿下——”中贵人再度唤她。
  隋棠努力睁开眼睛,片刻,慢慢看见眼前躬腰候话的人,看清周遭的一切。
  “还好。”她喘着气,终于重新吐出一句话来,原本捂头的手移去了左边面颊抵在那处牙根上。
  眼睛尚且能视物,隋棠便来不及顾及这处,只本能担忧牙中之物。被这样一撞,若是碎了要如何是好?
  太医令王简和中贵人目光随之而动,他们皆是天子近臣,自知那处玄机。
  “殿下头撞在车壁上,自然疼的,缓缓当无大碍。”至此太医令望闻问切结束,边回话边近身安抚,“殿下莫忧,旁处都无碍。”
  隋棠颔首,敛正姿容。
  “既没有其他不适,便让花车继续前行,莫误时辰。”中贵人接过话,转首对外头的蔺黍道,“有劳将军继续引路。”
  话音落下,侍女上来理妆,将军策马开道。
  长街上刺客尸体被拖走,清水泼洒冲刷血渍,礼乐依旧,钟磬高鸣。一场对天家帝女的刺杀,不过一个小小的插曲,一切照旧。
  隋棠却没能就此安心下来。
  花车后,宝马良驹蹄声哒哒响起。
  每一声,每一步都踩在她心脏上。
  她四岁便远赴封地,虽见识过人如草芥,民生多艰。但只当是天高地远,缺少教化监察,京畿之中不至于此。是故对天子所言的当下君不君,臣不臣的局面只当是夸张之谈。
  直到此刻,方才切身体会到手足的困境。
  原来为人臣者,会在昭昭白日之下,派人刺杀上君者。毫无人臣之道,譬如卫泰。
  而另有人臣,活捉刺客,竟是可以不过府衙只三言两语直接判罪定案,杀人夺命。如此草率霸道,譬如蔺黍。
  更有甚者,扯来一张画皮,给了一副面子,却撕碎里子。
  譬如蔺稷,她素未谋面的夫君。
  她被送入洞房的一刻,生生被拦了下来。
  司空府的人说,奉大司空之命搜身。
  搜身。
  极其荒唐的两个字。
  公主下降臣子,臣子竟要搜公主的身。
  “阿姊,自蔺稷将朕从长安迁来洛阳,朕就再未见过虎符印章,不知诏书为何物,三公九卿一半官员朕都不认识。”
  “这四百天马,雄雄赳赳,说是给您的聘礼,为朕重建精锐营,但朕哪里敢要!”
  “阿姊,你也姓隋,为了你我共同的国土,你帮一帮阿弟。少时一别,以为诀别。今日终得团圆,却也是为离别,然此别离,或许能得永久团聚。阿姊,不说为国,便是为家,你想一想母后!”
  “阿粼——”
  手足的乞求,母亲的呼唤,萦绕在隋棠耳畔。
  她深吸了口气,展开双臂,由司空府的人搜身。
  婚服繁琐,外袍几重,内裳几层,一件件剥落。
  屋内安静得可怕,除了布帛细碎的摩擦声再无其他。铜鹤台红烛高燃,千灯晃影,隋棠头昏脑涨,视线模糊,她看不清她们瞧她的目光是带着讥诮还是同情。
  只随着最后一件贴身的小衣脱落,感到一阵寒凉,早就沁汗的后背生出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整个人又怒又惧,似置身于茫茫长夜里被风雨无情吹打的大齐王朝,摇摇欲坠。
  蔺稷着人剥下的不仅仅是她的衣裳,还是隋齐天下绵延三百年的尊严。
  第2章 折羽翼 蔺氏三郎,霸道专权,欺主窃国……
  “殿下不必忧心,丹朱虽然药性极强,一星半点便可要人性命,但却是个慢性的毒药,且与水相容才会发挥药性。眼下以蜂蜡包裹,埋入您牙口之中,蜂蜡亦坚固,寻常化不开。您之任务只需携药入司空府,避过搜查。之后静待时机,取出丹朱剥去蜂蜡,投于蔺稷饮食之中便可。”
  白日里,太医令在隋棠数月前被凿空的半颗牙中,埋入丹朱毒药,告知她其外包裹了特制的蜂蜡,以慰其心。
  原本计划只是裹一层寻常的蜡即可,在洞房更衣之际,直接投于合卺酒中。奈何蔺稷大婚都不回来,是故为保长公主性命,天子特命太医院使用了蜂蜡。
  蜂蜡耐磨,非特意磋磨可数月不化,如此可避免毒散入她口齿之中。
  而毒药慢性,按照太医令的意思,食入体内,侵蚀脏腑,渗透皮肤肌理,亦需要周年之久方会毒发。便可容她全身而退。
  计划安排到这个份上也算周到缜密。
  “阿姊,虽说蜂蜡耐磨,但您每日毕竟需要饮食。这丹朱存于您牙中……无人处,你还是取出的好,如此可不必日日忧惧,饮食不安。”送嫁的少年天子眼中多有不忍,恐毒药伤及胞姐,好心提醒,“蔺稷疑心颇重,阿姊此去无事怕不能随意出入府邸,丹药一旦取出,千万藏好。
  ……
  净室水雾缭绕,婢子垂首而侍。
  隋棠浸泡在热汤中,闭眼靠在沿壁,眼上蒙了一块寸宽的温湿白绫,缓神放松。前头被剥衣搜检的愠怒,已然被克制压下。
  国都被随意迁徙,天子握不住权柄,七尺朝臣过半都在仰人鼻息,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公主被脱两件衣裳,实在算不得委屈。
  想清楚这些,隋棠便也咽下了这口气,只着手于眼前更重要的事。
  ——她头疼的愈发厉害,傍晚那一撞,如今后脑鼓起半个鸡蛋大小的包,累她视物不明,遂在半个时辰前召了医官。
  两位医官看了半晌,皆道只是外伤,视眼模糊,当是劳累之故,开来一剂明目安神的汤药敷眼,让其歇息静养,再观后效。
  隋棠原也懂一点医术,自个切脉确未查出端倪,遂命人一边温养眼睛,一边侍奉沐浴,心道天大的事也没自个身子重要。
  然而就是为着身子最重要,这会便愈发心神难安,耳畔来来回回都是白日胞弟和太医令的话,香汤温泉也没能彻底抚慰好她。
  这口中牙内还藏着一颗毒药呢!
  虽说太医令百般安抚蜜蜡耐磨,但万一呢?再者天知道蔺稷何时回来,一两月还好说,若是一年半载……
  只这一日,自将药埋入,她便惶恐不敢饮食,便是话都不敢多言。唯恐磨碎了,毒害自个!
  阿弟说得对,还是得先将它取出藏好方是上策。
  隋棠从氤氲水汽中抬起一只手,抚上左半边脸颊,隔皮肉触到那颗牙齿。
  她的手五指修长纤细,指甲不似闺中女郎留长,也不曾染蔻丹,只修得圆润平整,指尾现出一弯月牙,凉白单调。抚脸的手背水珠滑落,露出毛躁粗粝的肌肤,手腕处还残
  留一个寸长的旧疤,形容可怖。
  一旁侍奉她沐浴的掌事乍见之下,不由吓了一跳,这只手竟还没有她的细嫩光滑。遂命婢子取来玉颜养肌粉,伺候梳洗养护。
  “差不多了,你们都退下,让孤的掌事来给孤更衣。”隋棠素手抵在牙根上,开口谴退这处婢子。
  “回禀殿下,她们都回去了,以后便是奴婢侍奉您了。”
  “回去?”隋棠揭下蒙在眼上的白绫,依稀辨出回话的人影。
  是司空府的崔芳掌事,这晚寝屋中大小事宜都是她带人处理的。
  崔芳三十出头,面容清秀,恭敬道,“兰心和梅节两位掌事姑姑在殿下礼成之后,已经带人回宫了。”
  隋棠抵在牙口的手放松下来,“她们是孤贴身的侍女,孤不曾发话,如何会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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