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暗道自己纯属太闲,多少军政大事等他裁定,竟耗费时辰同一个小女子说这些有的没的。若她安心待在自己身边,待他来日去齐立国,即便前朝公主当不得新朝国母,总也会留她一席之地,予她一世荣华。
就当蔺稷以为会这样不咸不淡地同隋棠过一生时,他却惊喜地发现了妇人的另一面。
便是在她有孕之后,有几次他都恍惚觉得她变了一个人。
她孕中脾胃差,用不下膳食。
诸人劝她便是为了孩子,多少吃些。
她瞥过头,白绫下双目微动,欲射出两道火舌,“孩子在我腹中,我舒畅了他便也差不到哪去。我若气堵憋闷,纵是将膳食灌入顷刻也会吐出,莫说他得不到营养,且还得白白与我一道折腾。”
满屋寂寂,连蔺稷都一时被唬住,她便这般拂袖走了。
天子赐下许多婴孩的精巧玩意,黄门特地送来。她跪身闻中贵人唱喏名字,七巧方,九连环,玉如意……忽就起身开口,“臣领旨谢恩,入库吧。”
太后亲来看她,恰逢她正欲午歇,便道让她先歇息之后在母女闲谈。她谢过恩,睡得严严实实,天黑方悠悠转醒。太后被晾了一下午,一句话也未能说出口,最后碍于宫门下钥,只得摆驾离去。
入夜时分,蔺稷拨开她不安分的手,“殿下是否太骄纵了些,好歹白日朗朗,天子诏书,您领得委实不尊。且太后来看您,怎么说也是……”
“妾伴郎君多年,耳濡目染罢了。”隋棠被他控住了手,但还有唇齿灵舌,截断他的话。
只贴头于他肩膀,用贝齿啃噬他皮肉,咬得细碎,又以舌吻过慰藉,覆唇瓣于上,慢慢移到他锋锐喉结。唇口随之张合,手动弹不得,唯有隆起的肚子柔软又滚烫,蹭过他身体,将他吓得赶紧松手。于是人便娇娇柔柔缠上来,两手抱住了他腰腹。
“蔺相。”她唤他,挪出一只手分去骄阳挺拔处,又唤,“三郎!”
平整圆润的指甲切片般一道道划过男人根基命脉,风月里的挑衅皆是情趣,“郎君!”
蔺稷倒抽一口气,“……等明日,容我问问医官。”
“妾问了,胎相很好,孕四五六月乃中期,无碍行周公礼。”
于是,鸳鸯帐里翻红浪。
于是,蔺稷终于看见一个有脾性,会骄纵,有欲念,鲜活的隋棠。
不是雾中魂,是红尘客。
但仅不到两月的时间,她便被诊断出中了毒,且毒入肺腑筋脉,时日无多。
……
寝殿中医官和侍者都退了下去,独留蔺稷和隋棠。
他终于抬眸望去,看清榻上人。
她仰躺在榻上,以往一直是白绫覆眼。乃因前头得了个方子,将白绫泡在草药汤里,之后风干覆眼,以此养护眼睛。为能早一日视物,她就寝也不摘下。可惜到如今,她还是什么也看不到。
这会,当是生产中汗湿累赘,摘了下来。
他在她身畔坐下,伸手抚过她眉眼。
半晌道,“是个儿子,要不要抱来,你摸摸他?”
隋棠轻轻地摇了摇头,嘴角噙了一点笑,“不必了。”
蔺稷收回手,默了一会语带恼怒,“你本事挺大,既能把他生下来,想来自个也能活下去!”
“你想我活下去?”隋棠笑意深些,弯下眉眼。
她双目无光,眼神涣散,但是眼型很美,是标准的杏眼。
若是未盲,必定顾盼神飞,流光婉转。
“活下去。”半生驰骋沙场,尸山血海里走过的男人,隐忍许久的眼眶忽的红了,低低吐出话来。
榻上被汤药吊着最后一口气的人,闻言笑出声来,“蔺相少作这姿态,你是什么好人吗?昨夜我都疼得熬不住了,哭着求你了结我,你为何不肯?为何非要我受这遭罪,还让我母子分离。”
眼泪从她失焦的眼眶中落下来,“我当你是个好人,可临了你一点也不好。你也欺负我!”
蔺稷给她拭泪,他接不上话。
他第一次见她撒娇,见她落泪,见她蛮不讲理。
竟是此情此景,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
他的手顿在她面颊,移不开,挪不动。许久也开始痴人说梦,“我去寻更好的医官,我必给你寻到解药,我……”
隋棠笑得愈发明艳,苍白的脸色甚至浮起两分红晕。她抬起手,攥住他掌心,贴面轻轻摩挲,神色平静,慢慢恢复到许久前长公主的寡淡姿态。
她初初来时模样。
“不必唤医官,不必累旁人,无人害孤。是皇弟,曾让太医令凿空了孤半颗牙齿,在你我二人大婚之日将一枚毒药埋入其间,用来毒死你。”
“非孤仁心下不了手,实乃天要留你。送亲仪仗在铜驼大街为贼人惊马,孤被撞于轿辇瘀血堵脑,致双目失明,至今难寻机会。所以,司空府数年,原都无人害孤,是孤自备之毒,渐入五脏。”
“大齐气数尽,孤认输,君自取之。”
随她话落,手亦松开。
她的双眼不曾阖上,还在看他。
却再也看不到他。
原本终其一生,她也不曾看到过他。
第5章 共早膳 她是不是从未饱腹过?……
“不必唤医官,不必累旁人,无人害孤。是皇弟,曾让太医令凿空了孤半颗牙齿,在你我二人大婚之日将一枚毒药埋入期间,用来毒死你。”
“非孤仁心下不了手,实乃天要留你。送亲仪仗在铜驼大街为贼人惊马,孤被撞于轿辇瘀血堵脑,致双目失明,至今难寻机会。所以,司空府数年,原都无人害孤,是孤自备之毒,渐入五脏。”
……
隋棠在大汗淋漓中醒来,猛然坐起,捂着余痛未止的牙齿不住喘息。
片刻,才惊觉是梦一场。
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但好多她记不得了,只余零星
一点画面。
血染的产房,嗷嗷待哺的婴孩,风雨飘摇的山河,因中毒导致难产而亡的妇人,封侯拜相要窃她家国的男人。
还有最后同蔺稷说的话,倒是清楚萦绕在耳边。
只是,她怎会说那样的话?
那些话吐出口,无异于将阿弟给卖了,拖着他一起下地狱!
梦太过真实,隋棠心有余悸。
阿弟接她归家,她断不会叛他弃他,与乱臣贼子同流合污。
乱臣贼子——
口中牙齿细碎的隐痛让她神思清明了些,捂在面颊上的手缓缓挪了位置,入口摸到那颗牙齿。
牙中空空。
丹朱是被取了出来。
蔺稷昨晚回来了。
他取出的丹朱。
这一段不是梦,是真的。
而在梦中,留毒于牙口,终至毒发身亡。
隋棠一时间百感交集,不知该为毒药被除去而庆幸,还是该为毒药被发现而害怕?却觉身后一只宽厚手掌抚上自己背脊,不由打了个冷颤。
“殿下梦魇了?” 背后的男人坐起身,披衣下榻。
未几,隋棠只觉手腕被握上,力道不大,但因她本能抗拒避让,便觉勒得有些疼。
“喝口水,缓缓。”蔺稷原是把茶盏放入她手中,推过她素指拢上。
案头留着灯火,他的眸光在她手上流连。
指腹生茧,骨节粗粝,都要赶上他长年持刀握枪的手了。
隋棠稍稍放松下来。
一夜长梦,心神焦郁,这会回神方觉口干舌燥。她浓密的睫羽扑闪了两下,握上茶盏用了。
初时用的有些慢,忽就仰首一饮而尽。
多日不曾这般畅快饮水了。
放下杯盏时,连嘴角都有了勾起的弧度。
灯火微弱,蔺稷以为自己眼花。
喝个水有甚欢喜!
“还要吗?”他温声道。
隋棠点点头,把茶盏递给他。
“慢些。”
“嗯。”
隋棠重新接了茶盏,痛饮至一半神思缓下,方重新觉得牙口绵绵的隐痛,自然便有想起丹朱,连同想起那个梦。
她顿了片刻,将茶水饮尽,心道没什么比活着重要,至于阿弟处且走且看。
“要不要再饮一杯?”蔺稷问。
隋棠摇首,“多谢。”
蔺稷接了茶盏搁在一旁,瞧榻上人面色泛白,薄汗未干,安抚道,“待天明臣便再请医官来府中,另贴榜单悬赏,寻名医给殿下治眼疾!”
隋棠一时没有反应,她有些怀疑,面前之人是否真的是蔺稷。
他是蔺稷,如今这副姿态又是几个意思?
大婚剥了她衣裳极尽羞辱,这会又温柔以待、十足一副关心妻子的丈夫模样!
“卯时四刻了。”蔺稷闻滴漏声响,眺望窗外灰蒙蒙的天,“原以为还早,臣去传医官。”
“等、等等!” 隋棠开口,原也不知要说什么,只是这一夜慌乱,梦也荒唐骇人。
她不通谋略,摸不清蔺稷行径,如此情境根本不知如何应对。只一只手不知何时放回被中捂上了数日里一直隐隐作痛的胃上。心道纵是请医治病是好事,但她这病症也不急于一时半刻,再者总不能似砧板鱼肉这般任人被人摆布。遂撑起脸色努力摆出两分公主的姿态来,“先不传医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