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反而是许衡,因惊诧落后了两步,这会正匆匆追上。
却闻姜灏又道,“你有赤子之心自然不错,但你是廷尉,掌一国律法,定人生死,说话举动更需谨慎。赤心化作静心方算是好的。”
“下官受教。”许衡拱手而谢,片刻道,“亦明白了”
姜灏这会顿下脚步,“子正明白什么?”
“明白了——”许衡压声道,“陛下还需仰仗司空,司空也无法一下撕破脸,他们各退了一步。只是蝼蚁做了博弈的弃子,太医令如是,何昭亦如是。”
姜灏继续往前走。
然许衡到底愤愤不平,“太尉位列三公,一百斤黄金不过他四五年的俸禄,都不伤他族中根本。我都给他搭好梯|子,何至于如此明哲保身!”
“让你静心,乃是为多思。”姜灏侧首看他,“前头是君臣之争,此间是宅院之争。”
何氏主母新城翁主去的早,留下这么个嫡幼子。有此子在,庶出的何五郎要如何上位掌家?
“虎毒不食子!”许衡又怒又叹,“可惜,可惜哪!”
“不可惜。”就要分道入各自府衙,姜灏笑道,“子正爱才,司空也爱才。”
*
“三山九川,四海六合,佚闻异说多不胜数。实乃凡事皆有定数,破定数为变数,一变则百变,且从来都有代价。”
“朕无惧代价,只盼占一分先机,求一个如果。”
瑶光寺内,九华日月鼎炉中,旃檀香袅袅升起,怀恩法师捻珠相告,青年帝王执着相求。
……
日影偏转,已近午时,司空府政事堂后边的书房里,一样的旃檀香缓缓弥漫,将整间屋子充盈地皆是木香清冽。门户四下关合,唯釜锅中茶水开,汩汩翻腾,却未有人来饮;长案上砚台湿又干,持笔人也始终没有蘸墨落册。
蔺稷跽坐在席上,终于手中一颤,笔跌在案,发出一点声响,拉他从前世的记忆里回神。
是占那么一点先机,却也是尴尬至极。
小姑娘政治见地一片空白,这会又显然与天子手足情深,要是知道他一回来便开杀戒砍了一波她胞弟的人……
但若不杀,便是投鼠忌器,今日退一步,明日退两步,后日便要退至悬崖边。
蔺稷从案上抽来折扇,将愁绪摇散,目光落在左手边书架多处空出的位置上,想起长泽堂这个时辰应当布置的差不多了,不由剑眉轻挑,人又开怀起来。
“司空——”外头响起敲门声,是长史淳于诩求见。
淳于诩不是齐人,乃大宛人,一双琥珀色瞳仁便是最好的证明。为此,即便他有一手相马的功夫,一手牧马的技艺,然在乱世中辗转,伯乐难遇伯乐,随父几经投奔各处无终。直到十岁那年,父亲病重,他于凉州街头卖身葬父,遇见同龄少年蔺稷,得他收容礼遇,后为报知遇之恩,培育天马无数。如今更是伴随左右,步步高升。
他从来端方自持,极重仪容。然这会进来,广袖衣袍生皱,面容塌垮,眼神都黯淡了许多,左右屋中无人,遂直径坐下深叹了口气。
蔺稷原以手支颐阖目养神,半睁眸间见他如此狼狈样,忍不住笑了笑。只重新阖眼,指指釜锅。淳于诩识趣地坐直身子,舀汤泡茶。
泡茶稍费时辰,一盏也不过四分满,泡完基本便可入口。淳于诩推过去一盏,自己捧起一盏仰头便灌。
“少糟蹋我的茶。”蔺稷睁开眼,轻嗅茶汤。
“下官乃是为七姑娘来此一问,司空这会得闲了吗?能见她否?”淳于诩昨个去廷尉府将人带回,至今早又被人缠着在政事堂门口侯了一晌午,实在难以招架,这会只得硬着头皮来问。
“小七这么着急?”蔺稷不急不徐地饮了口茶。
“也就是您在府中,不然七姑娘左右是要把屋顶掀了。”淳于诩重新舀来一盏,疼惜地捋平袖角褶皱,“下官问清了,是那年迁来洛阳时,路上一面惊鸿,如此生的情。只是这些年在这洛阳城中,您与何氏不睦,七姑娘又小,便也不曾露过心思。只在每年清明何昭去往城郊给新城翁主上坟时,七姑娘方以踏青为名出城与之偶遇。不过,两人从未说过话。七姑娘曾鼓起勇气与其打了个照面,但何昭看也不曾看她,擦肩过去。”
“难为你捋得这般清楚分明。”
淳于诩闻言,揉着耳朵冷哼了一声,尤觉少女聒噪声依旧在耳畔流连。
“三哥——”
“让开,我要见我三哥,我等不了了!”
“姑娘,此处仍属政事堂地界……”
“我不管,三哥!”
“三哥!”
……
“去让她进来。”
蔺稷将接下来的事宜重新盘理,待胞妹顶着一双红肿的眼神进来时,正好理完,确定是很好的法子。
“你那点子心思三哥听明白了,何昭如今定下的罪你也清楚了?”
蔺禾抽抽搭搭点头,“淳于诩都与我说了。”
蔺稷向她招手。
蔺禾从席上起身,来到兄长身边坐下。
蔺稷给她拭去眼泪,拉来她一条手臂左右看过。
“三哥作甚?”
“我瞧着你不像是胳膊肘往外拐的人,可是直接往外长了?”蔺稷丢开她,“淳于诩同你说了何昭之罪,那同你说了他缘何获罪吗?”
“说……了,他、他要刺杀三哥。”蔺禾这话说出口,遂又正色道,“但你们是政敌,并不是仇敌,正好由我处化解了,不是一举两得吗?您也可以收他到座下,反显您胸襟!”
蔺稷看着胞妹,笑了笑,“但是他的罪行过了明路,赎刑需要他们何氏自家人出面才行,如今纵是三哥有心放过,也无能为力。”
少女面上幽怨再起,眼看眼泪就要落下来。
“不过,三哥可以给你指条明路,或许有一人能救他。”
“谁?我去找,去求,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蔺稷顿了顿,又道,“我闻淳于诩所言,何昭对你未必有情,你确定要如此?”
“他未动情是他的事,我自喜欢我的,本就不相干。”
蔺稷颔首,“那么接下来,三哥同你说的每句话都记牢,见了那人一个字都不能错。但错一言救不得何九郎,便莫再来寻阿兄。”
蔺禾凑身上前,认真记下兄长的话,眉宇时蹙时展,最后问道,“三哥让我找的人,到底是谁?”
“当朝长公主,你三嫂。”
第14章 需思量 他搭桥建梯,把路铺到了她面前……
“……所以,求三嫂救救何九郎。”
蔺禾将一通话梨花带雨地讲完,最后伏身跪地相求。
这会是午后时辰,隋棠歇晌醒来不久,正接来一盏梨羹要饮,如此生生搁置了手中汤匙。
今日,她承受了太多的事,觉得有些难以消化。
先是莫名睡了个懒觉,起身时头脑昏胀,心情躁郁。
紧接着兰心和梅节被请了回来。
按照崔芳的解释,是蔺稷见她如今身患眼疾,恐崔芳一人掌事难以周全有所疏漏,故而去向太后请旨,将原先随侍她的人拨了过来。这自然是桩好事,隋棠求之不得。
于此同时发生的还有一桩事,便是蔺稷派人来布置屏风右侧的书架。
隋棠记得内寝的大致格局,床榻右侧是一架顶高的六合如意嵌纱屏风,将寝屋巧妙地隔成两间。屏风后置有书架桌案,彼时架上无书,案上无笔,空荡荡一片,显然蔺稷没打算要在这长住,便是来了也不过应卯摆了。
如今这般又是何意思?
兰心与她分析道,“许是司空大人见殿下而倾心,所以向殿下弥补、示好。”
【概因是……殿下在臣心中尤胜三军。】
隋棠想起昨日蔺稷早膳后说对话,忽就一阵战栗。
“婢子的意思是,司空大人故意为之,想究殿下真正的心思。”侍女将话吐尽。
唔!就是蔺稷也用了“美人计”。
隋棠这样想,下意识捂上牙口。难道她因情拒他欲要丹朱自戕的心思,他未曾真正相信?
那阿弟处——
整个午歇她在榻上翻来覆去,压根不曾入眠,心绪愈发不宁索性起来透口气,却不想又迎来了这么一尊大佛,面对这么一桩子事。
隋棠连着碗盏也搁下了,摸索到半开的窗牖,将它推得更阔,容得萧瑟秋风灌进来,将自己吹得清醒些。
内寝的右侧便是东边,如今如蔺稷占了那处,她不知他习性,且那里存放了他的书卷墨宝,为避嫌还是不沾的好。是故隋棠挪到了西侧间,晌午少曦光,午后反倒是日光滚金。
她虽看不见,但身体能感受温度。一点温暖日头,将风衬得愈发凛冽。
【王简等数位太医联合何昭欲要下毒行刺司空,昨日事败被抓,陛下将此案全权交由司空处理。昨晚廷尉处定案,王简一干等人已判斩立决,当晚就处决了。唯有何昭为从犯,乃流放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