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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中贵人来了,臣去。”
  他退开一步,脱了外袍盖在她双膝,转身离开。
  许久,旃檀香的味道淡去,侍女们推门进来,隋棠才喘出一口气,回过神来。她伸手一点点摸上他的袍子,一直摸到膝盖处,牢牢攥住。
  梅节后来说,蔺稷真的去佛堂跪了,中贵人盯了不知多久,反正没有两个时辰,顶着一头汗脚步虚浮地回宫了。之后,便再也没来过。
  而当天夜里蔺稷回来长泽堂,还不忘带来六斤金,哄道,“这是补给殿下的半年俸禄,别伤心了。只是接下来臣还有要事,大约还是要留宿书房,不能日日来!”
  隋棠捧着沉甸甸的金子,面庞被照得金灿灿,大方地分出一半给他。
  ……
  承明自然不晓得这些。若是知晓,大概也不会那般忧心。
  而待他应隋棠所求、如他尊师一样将有关《锦衣赋》的种种完整细致地讲完,端坐席上的妇人便是如今模样,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整个过程,承明清晰记得她两次神色陡变的时候。
  第一回 ,是他讲到蔺稷给钱斌的八字评语。
  公主原本因久坐有些委下的背脊一下挺得笔直,眉宇间讶然又钦佩,抚掌直呼“妙绝”!
  第二回 ,是他讲到蔺稷以试钱斌一人之才学同时判其余三位之品性和能力,如此提高时效。
  彼时,公主静坐在席,嘴角始终含笑,低垂的双目抬起,扭头隔窗南望。
  那里有一条小径,直通政事堂书房后门。
  她望了许久。
  承明确定,若是她未盲,眼上无帛,当可看见她漂亮的杏眸中,正因一人而莹莹生光,胜过星辰璀璨。
  而她在半炷香之前回首,便未再说话,直到此刻终于开口,“老师,孤有一处还是不得解。”
  隋棠素指敲过长案,两短一长的间隙,是她和承明约好的暗号。司空府中,她的身旁,或近或远都有监视她的眼睛。
  蔺稷待她甚好,但她尚且清醒,也记得因何而来。
  承明四下扫过,侍女臣仆都离得甚远,遂持书卷在隋棠对面坐下,话语平和道,“殿下但说无妨!”
  “羲和将飞未翔而绝云气,年少践功乃成则负青天。这怎么就不被司空认同了?他怎么可能不认同?我齐皇室式微已久,他之心思天下皆知。”
  隋棠提了一个与钱斌最后一样的问题。
  承明一时不曾作答,只沉默看面前妇人。
  “是不可说还是无法解释?亦或者我们误会他了?”隋棠缓了缓,“他没有我们想的那样的心思,所以不认同。”
  妇人敏锐而聪慧。
  “司空的确不认同,但我们也没有误会他。”半晌,承明终于给隋棠答案,亦是钱斌闻姜灏所言后直呼荒唐的答案。
  “因为司空不认可的不是钱斌之观点,他不认可的是钱斌对您的态度,将飞未翔。”
  隋棠蹙眉,她不理解,就算钱斌说她想飞又飞不起来,又如何呢?
  “简单地说,就是司空大人不许钱斌贬低殿下!不许他拿您作筏子!”承明继续解释道,“他以八字批语警告了一次,然钱斌未悟而在青台再行辱殿下之举,所以他必死无疑!”
  承明重复尊师的话,“总而言之,钱斌之败,败在只识出司空之志,未识出司空之心。”
  “他的心?”
  “他心悦殿下。”
  第21章 我就是要让世人都知道。……
  隋棠看不见承明说话的神态, 但能听出他的口气。
  “他心悦殿下”这五个字,他说得很认真。
  他原也不玩笑,教书、答疑都是一板一眼。出口即是, 落笔为证。
  隋棠锤着发酸的后腰一笑置之,道是时辰不早, 要回去了。
  承明并不多言,正欲起身帮她唤来侍女, 不想蔺禾跑了进来。
  “结束了,果然来得早不如来巧。”女郎气喘吁吁, 深秋时节跑出一身汗, 鬓发黏湿,步摇摇曳,“承明,下个月就要冬狩, 我让淳于诩挑了两匹好马,去看看!”
  “不必, 在下不参与冬狩。”承明整理好书籍,转身同隋棠拱手拜别。
  隋棠持弟子礼相送。
  “哎……”蔺禾又一次碰钉子,望着青年背影跺脚。
  “今日长泽堂的小膳房炖了野鸡子, 七妹一起。”隋棠搭上兰心手腕,边走边邀请她。
  “还吃甚,我都气饱了。”蔺禾余怒未消, 然看见隋棠又想起一事, 顿时起劲道, “三嫂,钱斌死了,就在半个时辰前。”
  虽说隋棠不在乎钱斌死活, 然骤然闻起,还是愣了一下,“你怎知晓?”
  “晌午我缠着淳于诩挑马,廷尉府来人告知这事,政事堂关着门,自有淳于诩接了,我便晓得了。”蔺禾看了眼隋棠,“仵作说他死于头骨碎裂,血溢脑腔,内外流血,按理早没命了,不知道怎么竟然能拖二十来日的!”
  隋棠搭在兰心腕间的手紧了紧,兰心安慰道,“死便死了,让他欺辱公主!”
  “嗯,我就说二十日都让他多活了。”蔺禾本因蔺稷之故也不喜欢隋棠,然她帮忙救了何昭,她便从心底感激。这厢隋棠在青台打了钱斌,蔺禾就愈发喜欢她,这会也上来扶她,“不说他了,我饿死了,三嫂赏我碗鸡汤。”
  隋棠笑笑,与她同回长泽堂。
  野鸡汤鲜美醇香,肉质紧致入味,隋棠用得有些多,午后歇晌胃里胀疼,全吐了。食多而吐,传出去脸都丢尽了,隋棠不许传医官,只说吐完舒服许多,晚膳少用些便罢。
  恰逢蔺稷着人传话这晚又需宿在书房,晚膳也在前衙用。隋棠便胡乱用了两口粥,早早上榻歇息。
  【仵作说他死于头骨碎裂,血溢脑腔,内外流血……】
  鸡翅木,钢铁弦,琵琶身中声又闷。
  咚——咚——
  隋棠仰躺在榻,耳畔萦绕着蔺禾的话,脑中回想的是半月前青台曲宴的事,人有些失眠。
  场景愈发清晰,她甚至摸了摸臂膀,似还有当初举琵琶挥掷的酸乏感。手从臂膀滑下,搁置眼前,将手心翻作手背,又将手背翻作手心。她看不见自己的手,最后只贴上面颊,却觉面上腥气黏腻,忽就抖了一下,整个人缩了起来。两手交互攥着,扣在一起。
  半晌,呼出一口气,唤来侍女要水喝。
  “天愈发冷了,殿下少用些,起夜冷。”兰心将她胸前散乱的长发捋顺拂在身后。
  隋棠用过水,心静了些。
  暗思这个世道,想活命难免要沾血,甚至一不小心还会沾上人命。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事,活的她都不怕,还怕死的?
  隋棠扯来被子掖好,闭眼督促自己快睡。但神思清醒没有睡意,后来不知何时睡去的,只记得做了一个很久远的梦。
  是某一年的漳河畔,银河横天,流萤点点。
  她握着一把破旧的蒲扇,在一间屋中熬汤药。屋子破烂,屋内也杂乱不堪,散发着男人腐朽又油腻的味道,让人呕心欲吐。但隋棠好性儿,耐心也好,一边翻看医书,一边按照上头的方子往锅里投入各类草药。
  夏日的夜里,大火煎沸,热汤滚滚,女郎被熏得满头是汗。隔着腾腾水汽,拐间榻上的男人熬不住病痛还在骂骂咧咧催她。她擦着汗,手中蒲扇放慢速度,书上说要汤
  水熬开后要改为文火,药效才能得以完全激发……
  梦境断断续续,她睡得不怎么踏实,翻了两个身,终于才有些睡沉了。
  然长泽堂烛火寥寥,政事堂中却依旧灯火通明。
  尚有七八人分坐两侧 ,在等蔺稷下达最后的指令。
  钱斌作《锦衣赋》表明心迹当日,蔺稷见他被欢喜冲昏头脑,连“韵拈风絮、录成金石”八字都听不出来,便知晓其人基本不堪大用。只因姜灏求情留用,便趁势生出了一个思路。
  天子嫁公主入司空府,打破了原本诸侯间的格局。在如今的五路诸侯中,自己成了唯一一个同天家联姻的诸侯。其余四路定然不会坐以待毙,旁的不说,增派暗子或是唤醒原来在洛阳城内外的暗子,以图接近司空府,或行刺杀之举或行探讯息之策,都有可能。
  本来,如常防御便好。
  但是蔺稷习惯了主动,喜欢先发制人。恰逢钱斌入眼,便计上心来。
  是故从那日起,蔺稷命人哄抬他的文章诗词,点名让他主持青台曲宴。
  而文章大成,青台指点,还未过而立便即将入仕尚书台。除了出身稍逊,怎么看都是当年姜令君的轨迹。
  这般落入世人眼里,蔺稷不咸不淡的恩宠,正是对钱斌隐藏的欣赏和考验。一旦考验通过,钱斌当鹏飞千里,直上青天,成为他的心腹。
  如此青年才俊,又正好丧妻无伴,自有想借此搭上司空府这艘楼船的人蜂拥而来,其中少不得有各路诸侯的暗子奸细。
  甚至为盘活这步棋,蔺稷抛砖引玉,派人给钱斌送女。一来,他可在钱斌府中按入眼睛,二来也给那些暗子提供接近钱斌的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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