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蒙乔又进了口茶,这才搁下茶盏,瞥了他一眼,“钱斌算个什么东西!再者,司空如此偏爱张扬,你们都敢想着法子至长公主于死地。若是他收敛些,装得可有可无,你们是不是就要把手伸到司空府后院去,永绝后患?”
“别说不会,我还不了解你们。”蒙乔剜过蒙烺,“有这等心思,不如多练练兵,养养马,我们从凉州出来征天下,是因为你我共同之祖父,各自之生父,都被戕害于无道昏君手中。是因为世无明主,百姓太苦,私仇要算,公义要举!难得遇见蔺稷这般人物,且团紧些,莫要生出嫌隙。”
“可是,若他当真为隋家公主所获,要美人不要江山或是替隋家皇室守江山,我们又当如何?”
蒙乔这会将族兄看得久了些,半晌笑出声来。
“阿乔笑甚?”
“阿乔笑二哥说的话。”蒙乔将盏中茶水用完,“他若不要江山,那就换要的人上去;他若为维护隋家皇室,那便是我们的死敌。即是敌人,还要我教你怎么做吗?”
“但是——”蒙乔话语落下来,拂袖起身,“请二哥专注眼前事,莫想不曾发生的事,徒增事端。”
“类似白马寺事件,别让我再看见第二回 。”
蒙烺抬眸看族妹背影,纤细却昂首,日光下似一柄随时出鞘的剑。忽就想起当年他们欲追随蔺稷之时,族中长者并不愿意,只想安于一隅,劝他们放弃仇恨,甚至因几番意见相左,还扬言要将他们逐出家族。结果被蒙乔先发制人,抽刀捅死于蒙氏祠堂。
祠堂杀尊长。
蒙烺每每想起,都后背发凉,便也对蒙乔多出一分敬畏。这会见她正色动怒,到底低头应是。
*
转眼数日过去。
这日晨起便开始下雨。
隋棠让人给承明传话,歇一日,不必过来了。他的左肩一到阴雨天便酸疼不止,更碰不得凉水,受不住阴寒。
之后又让人给蔺稷传话,请他今日务必过来。
传话的人回来回禀,“司空大人说,晚些时候过来与殿下共用晚膳。”
这话落下,长泽堂的小膳房便提起忙碌起来。
以至于蔺稷踏入时,隔着绵延秋雨,看见东北角的膳房中炊烟袅袅升起。灶上也冒着白茫茫的热气,散出藜麦和枣泥混合的甜香,而一旁司膳正命人捧来洗净的羊肉,水灵的萝卜,往里头送去……回想这几日后头总膳给他送去的不知热过几遍的饭食,蔺稷望向长泽堂中的妇人,心中有些气恼。
“臣闻殿下恐承明老师淋雨受寒,故而推了这日课业。”蔺稷在门口将披风脱下,朝东侧间隋棠处拐去,“那殿下此番让臣来,就不担心臣淋雨受寒吗?”
“是孤考虑不周,原是孤要见司空大人,合该孤去政事堂。”隋棠闻他不阴不阳的话,心中忽就堵起憋闷了一瞬。
蔺稷瞧她血色未盈的脸,心道病了一场,口齿愈发伶俐了,“臣玩笑尔。不知殿下让臣务必前来,所谓何事。”
他话意放软,隋棠便有些不好意思,尤觉自己话说的尖锐。且病的这些日子,是他在尽心尽力地照顾自己。
她虽一直不曾清醒,但尚有意识知觉。大约在第三日开始,她便识出了衣不解带照顾自己的人是蔺稷。
因为无论是每隔一个时辰的温水降温,还是每隔一个时辰的擦拭降温,她都被人抱在怀里。抱她的人,身上气味太特殊了。
乃旃檀香,靠近才能从木香中嗅到的鲜果馨香。
数日里,始终弥漫在她周身。
承明说,“他心悦殿下。”
隋棠在这场病中,相信了几分。
毕竟司空府奴仆无数,根本无需他亲力亲为。就算他日夜守候,也无需事事上手。但隋棠在不能睁眼的日夜里,却清晰感受到,他指腹的茧子,掌心的温度,心跳的速度,全都区别于平常时。
茧子比平日密,是他时不时便摸她额头试温;掌心比平日暖,是他双手搓揉后,才给她捂冰冷的双足;心跳比平时快,心跳比平时快,是他……
隋棠垂下眼睑,半晌道,“今日是十一月十三,是你忙完的日子。孤应该没有理解错你意思,你说你要忙五日,当是让我思考五日。五日后,我该把话与你说一说,对吗?”
蔺稷看着面前妇人,她才经历了一场刺杀,被溅一身鲜血,原该被安慰和呵护,而不是费劲神思回想当日种种。
但是,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硬下心肠接她话,“那你说吧,都想些什么了?”
隋棠却这会摇了摇头,“事关梅节和那位老媪,孤今日都不想提。她们是果,今日孤只想问因。”
“因?”
“对,你杀了那四百余人,才招来老媪的刺杀,梅节的挡刀。所以孤想知道你到底为何杀他们?”
蔺稷的眸光在这会愈发清亮,他那样威胁恐吓她,无非就是想要一个解释的机会,一个她能平静接受他解释的机会。
以为要拐还几个弯慢慢引出来,不想她竟如此自戳关键。
她原比他想象的要聪敏许多。
外头雨声敲打朱颜碧瓦,屋内男子话语缓缓出口。
天地间风雨不绝,太极宫中也有两人凭窗对话。
是天子隋霖,和太尉何珣。
“朕还是后悔,不该这样浪费梅节这枚棋子的,好不容跟着阿姊插到了蔺稷身边,就这样没了,太可惜了。”
“一点也不可惜,梅节死得其所。”何珣耐心劝道,“梅节传话回来,不止一次说过,殿下同司空相处融洽,感情瞧着日渐升温。”
“这不好事吗?阿姊嫁入司空府,为的就是让蔺稷动心、得他信赖,日后才好下手。但是本来好好的按计划发展。如今呢,阿姊生病昏迷,蔺稷将她控在府中,朕和母后的人去探望都被打发了回来!焉知蔺稷是否会恼羞成怒,直接杀了阿姊!如此,当真功亏一篑!”隋霖越想越后悔。
“陛下,越是这等时候,您越要沉住气。”天子起身,何珣
便也不再坐着,转来他身前道,“您大可放心,蔺稷是绝对不会杀殿下的,至少这会儿不会。”
“怎么说?”
何珣不答,只含笑看着隋霖。
少年天子眸光忽明忽暗,片刻道,“你的意思是,青台曲宴后,蔺稷舍钱斌而择阿姊,他动了心。所以暂时不会杀她。那不又转回原地,何必多此一举。”
“陛下,蔺稷动情是我们所希望的,但是你希望殿下也动情吗?”何珣的话语变得冷冽,似对少年没有悟出这层含义而感到失望,“梅节回话,说二人感情升温,并非蔺稷独自身陷情障,这是多么可怕的事。”
隋霖这会眉心跳起,回过味来。
“所以舅舅派了个老妇前往,一则牵出蔺稷屠杀四百人一事,二则让梅节给阿姊挡刀,让阿姊受其恩惠,三则让阿姊面对老妇被逼死之态,从而从情网中脱身出来。情网尤在,只困蔺稷之身,而阿姊,从此以后,只作织网人。”
“这便对了。”何珣拈须而叹,松下一口气,欣慰道,“长公主到底不是受过专门训练的细作,与人同一屋檐下,日久天长处着,很容易动情。我们便要在合适的时候,摧毁她情窦初开的萌芽,催生出她对蔺稷的无限恨意。”
“蔺稷动心入网后,便是最好时机,还是舅父高。” 隋霖这会也有了笑意,眺望外头没有停歇的秋雨,不觉烦躁,反生出几分赏景的兴致。然却没有完全展颜,顾虑道,“可是,蔺稷心思深沉,老妇和梅节一事多有破绽,有没有可能他反过来说服阿姊?”
“老妇和梅节只是个引子,有破绽又如何?”何珣笑掉,“他蔺稷屠杀四百余人,这是事实。陛下想想,长公主一个未见生杀的深闺女郎,哪能受的了如此滥杀之人。再者四百余人中,确有无辜者。长公主心思单纯,能受的了吗?那可都是她和您的子民啊!”
“再不济,陛下且缓一缓,就要秋狩,届时总能见到殿下。我们再好好给她上上课。”
“姜还是老的辣 !”隋霖默了一会,笑出声来,冲何珣拱手,“舅父高明!”
“不敢,不敢!陛下这般,是折煞老臣了。”
“秋狩还有半月,朕等不及,过个两三日,朕让人试试再去看看阿姊,最好能请入宫来!”
“陛下试试无妨,但切不可操之过急。”
“舅父放心。”
……
日暮上浮,雨势渐渐小了些,铜鹤台上烛火依次亮起。
隋棠不知何时被蔺稷牵引着来到了西侧间,又是何时唤来婢子侍者送水入内,蔺稷这会正在给她净手洗护。
他的话说完已经有一会了。很长的一段话,从钱斌的两个侍妾开始说,说到三次排查,说到他们熬到半夜的加议会。
隋棠不知该说些什么,只闻蔺稷重新开了口。
他道,“臣不辩解,确有错杀。来日相同境况,臣依旧会如此。因为这是臣唯一可以护着亲族,下属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