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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就是每五百人中允许出现一个死亡名额,其所属上峰和作为敌军的一方皆可不但责任。五百分之一的死亡率,放在狩猎之中确实是较高的比率了。但是若放到战争中,都够不上最轻烈度的战事。有时两军开战,阵前战还好说,若遇攻城战,许是转眼间,一个队便没了,一个营便散了,兵甲都是数以计十地死去,尸体肉眼可见地堆起来,活着的人来不及挪动步伐已经足踏血地,身被血染,再有一个晃神便也成了亡魂。”
  釜锅中水汩汩沸腾,蔺稷的声音有些黯淡下去,只缓了缓将酥油兑开,按比列倒入温好的鲜牛奶,再添枣碎和风干茉莉花,持勺慢慢搅动。
  “所以,臣在狩猎之中添之死亡名额,使演练成真,涉及生死。如此平素训练,将士们多吃一分苦,多上一分心,来日马革裹尸战死沙场的几率就少一分,归来见父母,传子嗣、与妻共白首的机会便多一分。”
  一盏煮好的牛乳茶被送到隋棠手中。
  茉莉花香清幽,牛乳奶香馥郁。
  隋棠手心贴在微烫的盏壁上,手背被一双更大的温暖的手拢护着。
  这之前,她本想说,“你风寒才好,左右那处也已经开始了三日,你不去也无妨。这样冷的天,在府中养养身子。”
  但如今问他一番话,隋棠明白了他非去不可的缘故。也同时觉得,无须再问,在他眼里,君与民,何贵之。
  他若觉得己身最贵,只为功名,便不会在意底层兵士的生死,他们皆是他追名逐利的武器和棋子,武器损之可换,棋子用之可弃,反正可以源源不断招人征兵再来。
  但是他带他们战亦想带他们归,且将行动付诸在非战时的寻常岁月里,便是将他们作人看,尊重爱护着他们的生命,亦不愿轻易征兵作战。一来未必能战,二来兵从民中来。兵即是民,耗兵即是损民。
  隋棠低垂的眉眼抬起,无法视物的双眸静静望向对面人,心生对英雄的敬仰。
  “殿下怎么了?”
  隋棠摇首,笑笑道,“孤有些汗颜,本猜想围猎是你因喜好娱乐尔。”
  蔺稷挑眉,“不妨碍娱乐,臣也确实喜欢。下回待殿下身子好了,臣带你同往。”
  话到这处,蔺稷突然凑上前来,“该是臣汗颜。”
  “你汗颜甚?”
  “臣汗颜没有为殿下考虑周全了。殿下如此聪慧,课业学得甚好,骑射原也可以安排上了。等过了年,臣给您寻老师。”
  隋棠心中暖流又起,携卷前头敬意,轻轻挣脱他手掌,端来那盏热气未散的牛乳向他伸去。
  扯到伤口,累她微微蹙了眉,却依旧难掩笑靥明丽。
  “右臂疼了吧,作甚?”蔺稷看着送至眼前的杯盏,“这茶甜口,哄小姑娘的。”
  “三郎喝。”小姑娘眨着眼睛,白绫上现出张合的轮廓,嗓音甜丝丝,堪比那茶。
  蔺稷无法,抬手欲接过,却见小姑娘摇了摇头并不松手。
  “孤喂三郎。”她说,“在孤手里喝。”
  第29章 太后来看她,她高兴又抗拒。……
  翌日才至卯时, 天还未亮,蔺稷便已起身。
  “不是说,广林园就在洛阳城外五十里处, 便是风雪天策马一个多时辰也就到了。”隋棠睡眼惺忪,抬起一条左臂欲给他扣腰封。
  蔺稷嗔道, “殿下对臣是一点不上心,今个臣着盔甲的。”
  “孤下回一定记得。”隋棠眉眼弯弯, “司空大人,伺候孤更衣。”
  “天寒地冻, 作甚?”
  “送三郎。”
  蔺稷瞧着没摸到他腰封便早早缩回被衾的手, 低眉笑了下。转身倒了盏茶回来榻畔,从被中拉出她的手。
  妇人眉间拧川,明显不情不愿。
  “没让你起来。”蔺稷将那盏茶递给她。
  “孤不渴。”隋棠裹着被衾,哈欠连天。
  “给我的。”蔺稷低下头来, 嗓音温沉如水,“和昨晚一样, 喂我。”
  猫儿一样的公主,脑子尚且模糊,动作也拖拉懒散。
  “如此便算殿下送三郎了。”男人在她耳畔低语。
  妇人顿时撑起身子, 赶紧握上茶盏。
  彼时,蔺稷已经洗漱毕,那样近的距离, 他身上还有皂角的味道。凑身饮水时, 整洁的鬓角触过妇人手掌边缘。茶水就要见底, 他微微再靠近了些,恐她久撑失力扯痛伤口,便又伸出一只手隔被褥掌在她后腰……
  天还是黑的, 天地间飘着雪花,屋内铜台烛火幽幽,晕出淡黄色的温暖光华,将缱绻在一起的两幅身影投在窗牖上,浑似一人。
  一人独坐窗下,天光已经大亮。
  门边滴漏发出声响,即将午时。
  隋棠想起晨起的事,白绫覆眼的面上笑意柔婉,手下慢里斯条地整理书案上的木字,后由侍女侍奉净面洗手,准备用膳。
  为庆今岁初雪,这日小膳房给隋棠备下的是鱼羊鲜锥斗(1),清水汤饼,和一盅甜豆腐脑。汤饼和甜豆腐都可做主食,如此便只有一味菜肴。
  然这味菜却是极其丰富。锥斗下燃碎银炭,上置太极子母锅。子锅在中间,内里便是已经烹好的鱼羊鲜。母锅在外,又分阴阳二锅。阳锅内羊汤乳白,阴锅中鱼汤碧清。再有径长过尺的竹盘中,盛备各类鲜蘑菌菇,青嫩菜苔,以及切得薄如蝉翼的生鱼片和羊肉卷。
  隋棠头一回见识这道菜,兴趣之余,想到若是蔺稷今日在,定然欢愉。他酷爱羊肉,自己可以将阳锅全予他。只一点,她爱吃鱼,但鱼多刺,她总吃不好,便让他给自己挑刺。
  今日可惜了。
  “下回等司空回来,且做这个。寒日里送入政事堂,也不必你们又是油布,又是沸水地保温,更无须那处另燃炉子,方便得很。”
  司膳点头应是,在旁亲自烫菜掌控时辰以保证口感,另有副司调制酱料,呈给隋棠。
  羊肉软烂不膻,鱼片滑嫩无刺,时令的蔬果鲜脆爽口 。说是一道膳,但尝来三种味,配之十数种菜,关键都保留其自身本真滋味。
  隋棠十分受用,就是有些热,额头都渗出了薄汗,“这个酱,如能调成辣口,定然更加美味。” 她将一箸裹满咸甜口酱汁的羊肉喂入口中,提出建议。
  “辣酱自然有,且美味上口。”司膳笑道。
  “孤以前在漳河,见百姓多食茱萸为佐料,道其味辛。辣酱中可有此味?”
  “殿下说得不错。”司膳颔首,“只是我们制的更精细丰富些。乃取茱萸捣碎,花椒炒熟,再以芥末油拌之,如此方成辣油。用时取出加热,淋在牛羊肉糜上,佐以芝麻和葱末,遂成辣酱。”
  “府中可有现成的?若有,赶紧送来让孤尝尝。”
  兰心从司膳处接来玫瑰牛乳奉给隋棠,笑道,“这可不成,殿下如今伤口未愈,哪个敢给您食辣。”
  隋棠眉间顿时浮上两分哀怨,对着手中温热喷香的牛乳茶也颇有挑剔了,“这个也美中不足。”
  诸人皆看她,不免疑惑,“花色牛乳,可是殿下平素最爱,怎今日也有不足了?”司膳问道。
  “热!”隋棠脱去披帛,“这茶中得搁些冰块在里头,配今日这锥斗,方算妙绝。”
  一众侍者皆失笑,司膳笑应,“可做得冰镇,但殿下如今的脾胃,又逢眼下气候,婢子们可不敢给您做寒凉之物。司空交代过,您的饮食都需配合医署的建议安排烹饪。”
  隋棠闻来略惊,却又觉熨帖,两手捧牢了那盏玫瑰牛乳,送至口鼻,醇香四溢,仿若还有一点旃檀香的香味。
  是蔺稷的气息。
  时值前衙侍者来报,“东谷军祭酒杨松求见殿下。”
  “东谷军祭酒见孤?”隋棠笑意未及收,心下诧异,“现在吗?”
  “是的,杨祭酒从广林园来,神色匆匆,还请殿下快去前殿。”
  蔺稷清晨才往广林园去,这会派人回来,还着急要面见公主,屋中诸人惊惑不已。
  隋棠更是毫无头绪,惶恐忧惧丛生。
  难不成是蔺稷出事了?还是阿弟动手被发现撕破脸,这会蔺稷派人手要来拿她?
  “兰心,扶孤去正殿。” 隋棠漱口净手,提着一颗心来到殿中。
  堪堪座下,后背渗汗,又是走了一段雪路,便觉汗似冰水,冷透周身。
  “臣拜见殿下。”
  “不必多礼。”隋棠僵直坐在榻上,后背伤口也开始泛疼,“闻杨祭酒从广林园来,不知所谓何事?”
  无论何事,现下除了面对,别无
  他法。
  若是蔺稷已出事,她是大齐的长公主,生路多过死局,也算是完成了来司空府这一遭的任务。回去,和阿母阿弟好好过日子便是。不,且回漳河去,如今一个人过活,比当年已然要好上许多。但漳河那处有卫泰在,也不是太好的去处,那个让阿弟赐个富庶安全的地界。余生漫长……隋棠这样想,明明有很大存活的希望,可不知为何胸口憋闷隐痛,整个人喘不上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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