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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何太后在司空府待的时间不长,说完这通话很快便摆驾离开了。
  颇有几分逃离的架势。
  反倒是易妆随在仪仗中的天子近侍唐珏见人来,压声道,“太后这样快,想来是殿下答应得顺遂,可喜可贺。”
  何太后横他一眼,沉默上了马车。
  车驾往宫门驶入,司空府消失在拐道口。
  “殿下,可是长公主害怕了?”徐姑姑看着才从外收回视线的主子,观其神色,此行并不顺利。
  “她要是害怕就好了。她要是害怕,练练胆子便是。她都敢将藏在牙口中,她会怕什么?”何太后一副眉眼精描细绘,掩去细碎皱纹,却掩不住眸光的疲惫与无力,“阿粼,她犹豫了。”
  “犹豫?”
  “对,犹豫。”何太后轻轻叹了口气,“她动情了。”
  天空又开始落雪,朔风掀起车帘,太尉府就在不远处,如此落入何太后眼中。
  何太后垂下眼睑,阖了眼。
  马车最后一次转弯,九重宫门次第开。
  何太后靠在车壁上,话语喃喃,“阿粼,她也要被割成一片片了,一片分给母族,一片分给夫家,一片…最后剩一个鲜血淋漓的骨架给自己!”
  马车就要进入宫门,何太后掀车帘看宫外无边天际。
  小雪絮絮,苍云翻涌。
  这天,变与不变,于她都是一样冷。
  而入她所言,自她匆匆离开,随着蔺稷回府的日子一日近过一日,隋棠陷入彷徨中,从夜不能眠到反复惊梦。
  蔺稷回来的前一晚,隋棠独坐妆台边,摸索着两枚大小有别的药。
  月色阑珊,她用了一碗安神汤,上榻睡去。
  不知是否是汤药的缘故,她难得睡沉了,沉入一个长长的旧梦中。
  第30章 旧梦窥前世3(上)……
  前世, 朔康六年十月。
  深秋时节,洛阳城郊十里长亭边,歇着一辆马车。雕鸾华盖, 盖身刻四爪蟠龙暗纹,四角缀铜铃风铎, 风铎周身印有一个“蔺”字。
  蟠龙乃皇室宗亲所用,“蔺”字出于司空府。当今世上, 可让这二者用时现于一体的,只有邺城长公主。
  确乃隋棠在此。
  月前, 她得了蔺稷书信, 他将于十月上旬从豫州军中返回洛阳,预计中旬抵达。宫里宫外都催她,她便也听话献殷勤。
  是故,从十月初十开始, 她便出城迎候蔺稷。之后,一日早晚两次, 从不间断。到如今,已经半月过去,就要月底, 却还未见归人。
  “殿下,再过小半时辰就要关城门了。”崔芳观天色,落日渐隐西头, “司空今日当不会回来了, 我们回吧。”
  马车很宽敞, 里头置一方长案,案上放有一个釜锅,锅下燃着碎炭, 里头的茶水已经沸腾许久。
  成婚一年多,隋棠和蔺稷的相处还不到三个月。第一次见面是今岁三月初,之后他于五月底前往豫州,一去便又是小半年。
  仅有的三月,他们处得不咸不淡,唯一的进展是圆房了。本是可喜可贺的事,但仅第二回 她便惹恼了他,床笫间戛然而止,他拂袖离去。
  他一去半月都宿在书房,前往豫州前未再踏入长泽堂。隋棠也入不了政事堂,近不了他身片刻。
  牙口中丹朱便存留至今。
  存留至今,纵是无有人催,她也急了。
  他应该会回来的,她也还有机会。
  这小半年里,杨氏给他送信,总会派人来问她,要留些什么话,一并送去。
  来问了两回,隋棠回过味来,冲她摇首,“孤自己另写一封吧。”
  杨氏闻来满意。小夫妻间的话,或爱意或吵嚷合该只二人知晓,怎能落在第三人眼里。如此只说,“那待殿下写好,封在一起,三郎定然惊喜。”
  隋棠颔首。
  隋棠坐在书案前,一坐便是大半日;有时入夜也想,信中写些甚?
  落在近身的侍者眼中,是妇人对郎君的情意婉转绕身,思念夜不能寐。连杨氏闻来也慰她,“三郎便是如此,成日扎在军中,待再回来,阿母替你斥他。”
  却只有隋棠自己知晓,她的踌躇并非爱意的外漏,是她不知道该对一个才相处数月的男人如何诉说心意,她本也无有心意。
  思来想去,无非是“望平安”,“祝顺遂”,“盼早归”这寥寥数字。
  可是即便是这样几个字,她也不能全部写出来。
  她一共就认不得几个字。
  但再少也胜过没有,她鼓起勇气和杨氏说,“孤不会写字,唤个人来替孤执笔。”
  “就这么几个字,老身也能写,我写得了。”杨氏头一回露出不满和轻视,“但是我写,三郎能觉出殿下心意吗?他只能认为,是我又瞎操心,多管事。”
  隋棠垂下眼睑,“那就不写了,有劳阿母替孤向郎君问声好吧。”
  话这样说,但隋棠还是想了办法。
  她请教了府中管事长史淳于诩,“望”、“安”、“顺遂”、 “归”怎样写?
  她不识字是事实,但不会可以学。大不了又被拒绝和嘲笑,她不在意。但若对方愿意教她,她能写信给蔺稷,便也是一条得他好感、让他早些回来的途径。
  面子哪有命重要!
  结果,她运气不错。
  淳于诩是一个很好的人,当场便将那几个字写给她看。
  “劳烦先生好事做到底,帮孤将这些字黏在布帛上。”她来时想得周全,她看不见,但可以用手摸,然后描下来。
  这会便让侍女打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里面放着一匹白绢,剩下是无数寸长的枯枝。每一根枯枝都被磨得光滑干净,没有分叉。
  妇人到底有些报赧,终日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瑰霞,“有劳先生了。”
  这日回去,隋棠摸索着练了一个下午。翌日,她便给蔺稷送出了第一封信。
  就一个字,“安”。
  似向他报平安,又似祝他平安。
  一月后,她收到蔺稷的回信。说是专门给她的信,她莫名欢喜了许久。
  长这么大,她还没有收到过一件旁人赠与的东西,便也不曾想过他会回信。
  “收到信,便该有回信。这是起码的尊重。”淳于诩接了隋棠递上的信,翻来给她读阅。
  执纸正反看过,仅两字尔:“皆安”。
  “司空大概是想说,他平安,您也平安,大家皆安。
  ”淳于诩笑道。
  隋棠含笑道谢,回来屋中摸索枯枝拼凑的字,这回的信有三个字,“盼早归。”
  又是于一月后收得回信,这回不必劳烦淳于诩,因为崔芳每个字都认识。
  信上写:十月上旬归,预计中旬抵家。
  ……
  而在这小半年中,隋棠也利用空闲的日子,打听了他的爱好。譬如,他爱喝庐山雨雾,如今她也学会了。
  烹得不一定好喝,但她信上的字也好看不到哪去,他也看了还回了,这茶也当愿意喝的。
  跋涉数百里归来,风尘仆仆,下马换马车,饮一盏温热茶水,也是一件舒适的事吧。隋棠摸过自己的茶盏,慢慢饮下。
  吞咽的动作越来越慢。一年多了,她已经习惯了缓慢饮食,如此茶入口中,似得提醒,背脊忽颤间,人从梦中出。
  她之种种,并非一个妇人的真心。她待他回来,是要毒杀他的。
  口齿的那颗丹朱,撑不了太久,蜂蜡快要裂开了。
  而她一个瞎子,周身耳目监之,她取不了也藏不了,藏得了也未必能下得了。唯一的办法,便是得蔺稷信任后,亲手负责他的饮食。
  “回吧。”她将茶盏放下,掀起帘子细听。
  终归是只闻秋风声,不闻马蹄声。
  翌日清早,城门一开,长公主的车架便又如常驶出。直到夕阳西下,方独自归来。
  十月廿七,车架出又归。
  十月廿八,依旧如此。
  十月廿九、卅、卅一、十一月初一,初二,从说好的十月中旬到十月下旬,然后又到十一月初,隋棠都没有等到蔺稷。
  十一月初三,杨氏带她前往白马寺上香。
  两人持香跪在佛前。
  老妇人比她淡定,“三郎延后时辰回府是常有的事,不必理他。”
  “可是缓了这么久,会不会出……”隋棠将不吉利的话咽下去,原是她自己快等不了了。
  “他身边里外三层亲卫暗子,除非天榻了,不然没消息便是好消息。”这大概便是知子莫如母。
  隋棠笑笑颔首。
  她并非诚心等人,等人归来就为行毒杀之举。
  所以神佛也不愿帮她。
  蔺稷是在十一月初八抵达的洛阳,然而候了近一月的长公主这日却没来十里长亭。确切的说,她一共候了二十七日,从十月初十到十一月初五,初六开始便未再迎候。
  因为这日,她入了宫。
  没有任何规矩礼仪地推开了天子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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