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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蔺稷眺望长泽堂露出的一角飞檐,冬日的阳光落在上头,冷光幽幽,“殿下午膳用的如何?”好半晌,他问来这么一句话。
  “比平时略少些,但也尚可。”
  “这会她午歇了?”
  “殿下在西侧间。”兰心摇首,“她不让婢子们侍奉,只说要一人静静。”
  “这半日,她一直一个人坐着?”
  “也不是,董大夫过来陪了她一会,但时辰比平时短了许多,就小半时辰,便起身告辞了。”
  “罢了,都依她,你们好生照顾便是。”蔺稷挥手谴退侍女,兀自在风里站了许久,直到日影偏转方回去书房。
  上榻午歇,眼前影影绰绰都是妇人身影。
  妇人独坐窗前。
  同胞弟的那些嫌隙,一夜过去,她暂且搁下。来日路该怎么走,她也不着急思考。当务之急,她要处理的是另外一件事。
  她妆台前的紫檀木匣子内,还装着一颗剩下大半的丹朱。
  依旧足矣毒死人的药量。
  她要怎么处理这颗药。
  天子就那样不堪?
  蔺稷就那样值得?
  她要不要留着药,以防万一?
  纵是有昨日那一顿膳,亮出了彼此底牌,但是谁能保证人心永久不变!昨日一场,并不足以让她背弃血缘,更不足以让她彻底奔赴他!
  隋棠将匣子拉近打开,摸索到两个没有标签的瓶子,将里头的丹药倒出,握在掌心。这样的动作,晌午她已经做过一回。
  她想握紧藏起来,又想就此捏碎它。结果又倒回瓶中,徒留掌心占了一手霸道又浓郁的梅香。
  丹朱便是如此,若直接遇水化开,便成毒药。若寻常只是将它切碎,她除了弥漫一股梅花馨香,并无旁的用处。
  日头滚去西边天际,又从东方升起。
  廿九到来,又过去。
  大年三十,隋棠依旧独坐妆台前,掌心香气一阵浓过一阵。
  她将紫檀木匣子合上,推在一边,唤来侍女更衣理妆。她还是没有做出决定,但今日过年,府中人人喜庆,宫中尚有宴会,总没有因她一人而累诸人不快的道理,亦没有为一事而乱诸事的道理。
  决定不了便放一放吧。
  一众侍女见她数日来,总算有了打扮庆祝的意思,自然个个欢喜。
  梳妆姑姑给她挽了飞仙髻,配的是蝶恋花九品华胜;司制给她着三重交领曲裾深衣,腰间环佩叮当。
  她让兰心给长泽堂的侍者们分发压胜钱,又开私库择了头面衣装,以备送去给杨氏和蔺禾。
  “要不要让司空大人过来,看看殿下?”兰心近身问道。
  论起蔺稷,隋棠心下一紧,正要说话,外院婢子来禀,“董大夫来了。”
  “廿八那日不是与她说,除夕不必过来吗?这董大夫也太勤了些。”兰心打趣道。
  “去让她进来。”隋棠笑道,“记得封个压胜包。”
  董真入内时,隋棠已经梳妆完毕,掌事们各领婢子离去,西侧间窗台席案前,只剩兰心和几个婢子在。
  “董大夫。”隋棠跽坐在案,招手示意她坐下。
  “明岁初一不宜传医者,是故今个臣过来再给殿下请一次平安脉。”董真话语朗朗,同隋棠隔案坐下。
  “辛苦你走这趟。”隋棠揽袖,将手伸过去。
  “殿下,前头您不是想看跌打类的书吗,臣今日整理过来了。”董真三指搭上她手腕,轻轻按下,“今日臣陪您好好看看。”
  “孤要是的……” 隋棠的话没有说完,秀眉急皱急展,她要的是针灸类书籍,从未提过跌打类,而董真乃特意说错,她三指尖捏了一枚银针,这个姿势随时可刺入她穴道。隋棠会意她的意思,转口道,“兰心,孤与董大夫研究典籍,你待婢子下去,无令不得打扰。”
  兰心不疑有他,点头应是。
  殿门开启又合上。
  “不管董大夫是何人所派,孤都要提醒你,小心说话,否则你未必能走出这里。”隋棠伸手过来摸索她切脉的手,“把脉就一会的功夫,你不会要一直按着吧。孤一个盲眼女郎,你不必如此。”
  “你这般,孤害怕,反而没法好好说话。”
  董真咬着唇瓣,垂眸收去银针,冲隋棠跪下,“臣无异冒犯,实乃有些话再不能忍住,特来寻殿下解惑。”
  董真这样一跪,反倒让隋棠无措,只伸手让她起来说话。
  “殿下,你觉得司空大人是个好人吗?”
  这一问,隋棠又觉无语,只道,“他是孤夫君,自然是好的。”
  “臣不是说这个,臣是指殿下心向司空吗?”
  “还是那话,他是孤夫君,孤自然心向他。”
  “殿下不必使春秋笔法,你因何而来,为何而来,臣很清楚。”董真拉过隋棠的手,抚摸她手上那串十八子珊瑚手钏,“您若当真心向司空,嫁入司空府是为过日子生儿育女的,就不会带着这个避孕的手钏。你作为大齐的公主,是带着任务而来的,你和司空是天然的死敌。”
  “竟是孤糊涂了,董大夫乃侍弄草药医毒的好手,孤隔三差五同你在一起,竟疏忽至此。”隋棠顿了顿,“你话至此处,又特来见孤,想是同司空对立之人了。到底想说什么,你说吧。”
  “恰恰相反,臣是受司空恩惠之人。”董真轻轻叹了一口气,抬眸似回到多年前的故乡,“臣的故乡是雍州,乃西北道五州之一。原是继司空兵出凉州后第一个被攻克的州城。东谷军接手此地后,调兵甲兴修水利,灌溉农田。甚至第三年时,得司空主张和推行,开始创办医馆学堂,臣便是首批受惠者。是故四年前,雍州招兵之际,臣凭借医术入了军中为医,后拜入恩师林群门下。但也正因为如此,即便开蒙所学圣人道,臣亦深知君臣纲常,但还是甘心追随司空!司空于我,是天神,是佛陀。但……”
  女医者顿下话语,许久未再开口。
  “但什么?”公主问。
  “但我连着两回,见他杀人如麻。第一回 是他杀了太医署十数位太医令,第二回是他杀了京城之中四百余人……那些太医令中,有与臣一起读书的同僚,我们一起尝过百草,翻山采过药草;那四百人中,有我费了几天几夜才救回的妇人和老翁;他们就那样死了,死在臣视为神佛的人手里。臣不知对错,日日煎熬徘徊,日日想得人解惑,却又不敢与人说。”
  “所以你寻孤?”
  “对,臣见你手上手钏,便知你的来意,知道臣便是说了,你也会保护臣。而且,你定然能够体会臣的感受,你能感同身受。臣冷眼瞧着,殿下是欣赏司空的。臣想问问,您是如何说服自己与之相处的?或者说求您给我解惑,我之心是否已经叛了司空?为何、为何我尊仰为神的人,他不辨善恶,拼命挥刀!”
  “你说你相信孤能感同身受,这又是为何?”
  “因为丹朱,第
  二枚丹朱。”
  隋棠至此恍然。
  在这之前,她曾两次手占丹朱香气出现在董真面前,虽然有心以梅花香片的气味掩盖,但到底还是未能躲过这位女医者的鼻子。
  女医者一颗赤子之心,亦是剔透之心,自是在这两次嗅都气味后,也知晓她同样的踌躇心境。
  故而今日有此一问。
  隋堂什么也看不见,然在此刻,却看见了青台上的莘莘学子,青台中藏纳的典籍一册册搬出,供他们学习吸纳。
  其实她早该想到的,他不仅仅生杀予夺,他分明已经开始还之于民。
  “你来寻孤解惑,孤解不了。但是孤很感谢你,你为孤解惑了。”
  “殿下何意?”
  “你初见司空,他施惠于你,你尊他仰他似神佛。所以见他不辨善恶举屠刀,便无法接受。而孤初闻他,便被告知他是鬼蜮修罗,后见他闻他之种种,乃利民惠民之举,便觉他其实并非十恶不赦。”隋棠面目柔软,眉宇清朗,“然他既非神佛,亦非修罗,他只是一个人而已。是你高看了他,亦是孤轻视了他。”
  随着隋棠最后的话语落下,殿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这日天气阴霾,晨起便酝酿着一场雪。朔风越吹越紧,从窗牖的缝隙灌入,然拂在人身上,却无人觉察寒意森森,唯觉清明舒畅。
  “多谢殿下。”董真深叩首,话语哽咽。
  “是孤要谢你。”隋棠的手搭在那个紫檀木匣子上。
  殿中又剩了她一人,她摸了匣子许久,直到天色慢慢暗下来,天空飘起小雪。她让兰心去请蔺稷,“和司空说,孤有礼物送给他。”
  蔺稷来得很快。
  已经过了晚膳的时辰,隋棠始终没有出来,他便给她寻了个身体抱恙的借口。这会闻兰心的话,三步并做两步走。
  隋棠在殿门口等他,能看见半丈处,一副模糊的轮廓。
  “你站在雪里病了,要孤侍奉你吗?”
  “殿下今日灿若春华,臣被摄住了。”蔺稷走上前来,“殿下有何物送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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