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但是蔺稷不满意,道是若非十成把握, 这永盲的风险是绝不会让隋棠冒的。
他甚至没有给隋棠说话的机会,直接拒绝了针灸疗法。思虑一日后,也没有和隋棠商量,直接通知医署继续查典,二次张榜问药。
为此,隋棠和他吵了一架。
“针灸失败你会永盲,永盲是什么意思?就是你将永远看不到,一辈子生活在黑暗里。你才十八岁,有的是时间等他们去翻便
医书,找到草药。你急什么?”
“我急什么?我急我看不到,我急我想看到!你双眼好好的,你就无法真切地感受到我的困境,我的难受。我每日每夜、每时每刻都在想有没有一种可能,一觉醒来我睁开双眼,我又突然能看见了。我能看见我的被褥是什么颜色的,我的寝屋有多大,我抬头看到的洛阳的天空有多蓝,云有多白,我嫁来的司空府是什么样子的,我的郎君他又是何模样?哪怕让我生气的我的手足、我的母亲,我也想看看他们……我就是想能快点看到,我其实一刻都等不了,我平时不说不提不代表我就不在乎,我可以忍受也不代表我能够一直忍受……”
“可是,针灸错了一步,你就再也看不到了。”
“针灸起码是个看得见摸得到的法子,而药呢?找到何时算尽头?一个冬天不够,一年不够,十年不够,一辈子也不够,我便不还是一生看不见吗?”
“不会的,我不会耗你一辈子。我们可以商量一个年限,到你二十岁,不,你二十五岁寻不到药,我们就……”
“那不就成了?你好好与我商量有什么不可以?怎就你一锤定音呢?我是你花钱买来的物件吗?坏了你想怎么补就怎么补?那是不是哪日你不想要也可以随手丢了?”
那一架以隋棠让蔺稷写下承诺书而告终。
【凡夫妻间事,共商榷,同进退。不隐瞒不独断,若违者,即和离。 】
隋棠口述,蔺稷书写。
蔺稷写一半,抬头问,“若违者,不能罚旁的吗?”
隋棠想了想,“若违者,得休书。”
蔺稷看她又看天。
隋棠没听到落笔声,“你别写了,这会便和离。”
蔺稷奋笔疾书。
写好,隋棠接来,又扔回去。
“我知道你写的是甚?有否骗我?还想匡我按手印!换竹签把字拼出来。”
于是,她收到一封以竹签拼在布帛的承诺书,落款处“蔺稷”二字也是拼粘出来的,至于她的名字,念在他认错态度还算不错的份上,没让他再拼,而是她按了个手印,狠狠拍在他名字上。后叠好收在竹筒中。
二人约好,七年为限,若隋棠二十五岁时,世间还无根治之药,便以针灸治疗。许是皇天不负苦心人,时隔一月,竟在前日由董真于一本发黄破损的典籍发现了相关草药。
乃一味名叫川郁索的药,生长于鹳流湖君驰山上。
鹳流湖乃豫州地界,本就是蔺稷所辖,当下便派飞骑携同医者前往摘取。而昨日,蔺稷又请留在司空府的医官给隋棠会诊。
她一月间安好无虞,若说神思心绪有何波动,大抵便是与他吵架时。
“你不气我,我便更好了。一会若是诊出甚,归结根由全是司空大人之错。”隋棠嫌频繁会诊麻烦,出言打趣蔺稷。
不想蔺稷认得诚恳又直接,“都是我的错。”
他说这话时,嗓音低沉喑哑,好似真的犯了错,愧意四起。
反让隋棠有些不好意思,哄道,“我玩笑的,不关三郎的事,三郎做得够好的了。”
“愣着作甚?”她向他伸出手,如云广袖轻摆,人似一株雨后玉兰,纤细美丽,“扶我去正殿,莫让医官们久等。”
会诊,依旧是一切安好。
……
“好,好!身子安好,药也有了,好……”章台殿中,何太后四月未见女儿,这厢闻来这般好的消息,不禁喜极而泣。
这日隋霖也在,母子三人关起门来便只论亲缘,不分君臣。是故席案设三处,何太后居南,隋霖坐东,隋棠在西。
只是闻隋棠讲眼疾一事的功夫,何太后实在忍不住,转来她身边执手揉握,细看眉眼。
女郎眼神明亮,面泛血色,比她想象的要好。
还有这等好消息。
然,她的话才落,却见隋棠嘴角浮起一抹苦笑,哀哀道,“并不好,母后!”
“如何不好?”何太后惊急,“大司空不是愿意给你寻药吗,不是手当日便派出了人手前往吗?”
“他可是有条件?” 隋霖警惕的声音从对面传来。
隋棠微挺背脊,抬眸隔白绫看不远处模糊的轮廓。
隋霖正襟危坐,当也在看她,且在等她答案。
殿中静了一瞬,唯何太后呼吸急促,心跳声也很清晰,抓握隋棠的手更是抖的厉害。
“倒也不是!”隋棠终于开口,便见得那轮廓松垮下来,应是松下一口气,“是——”
她缓了缓,身姿未动,只轻轻叹了口气,侧首对着何太后道,“母后要女儿做的事,败了。蔺稷奸诈,不曾喝得那丹朱酒。不仅未喝,还阴差阳错地让女儿喝了下去。”
“什么?”
“怎会如此?”
太后和天子的声音同时响起。
隋棠清晰地听到对面席案挪动的声响,当是天子惊而起身;而近身处,何太后虽还坐着,但开口的一瞬手生薄汗,原本的轻握柔荑这会变作死死攥着,几欲就要捏断隋棠骨节。
隋棠没有挣扎,感受着她的战栗。
倒也只是转眼间,何太后松开了手,扶上她双肩,激动安抚,“不怕,阿粼,母后给你解药的,你吃了吗?吃了就没事了!索性有解药,索性有解药……”
她胸膛起伏,喘息不止,全身都在抖。按在女儿肩头的双手再次失去控制,似要抠入女郎皮肉,仿若这般抓着,掐入皮里融在血里方算骨肉不离,才能让她感受到一点孩子的温度,让她有一点为人母的踏实感。
隋棠伸手向她胸膛摸去,中年妇人的呼吸又沉又急;移动到心口,心跳也剧烈而仓皇。于是隋棠从肩头拂下她一只手,与她十指紧扣,感受她掌心冷汗的黏腻。
这样的躯体反应是人的本能,无法作假。
她并不晓得那解药是假的。
“解药没被发现吧?你吃了没?”何太后捧过女儿面旁,“脸色挺好的,说有也有力气,你吃了,没有事对不对?”
“阿姊败了,那、蔺稷知道我们的计划了?”隋霖的话在这一刻响起。
隋棠拂开何太后的手,抬起眼眸望向对面的手足。
手足不说话,在等她答案。
太后低低唤“阿粼”,也在等她答案。
“阿姊说了,阴差阳错。如此便是不为他所知晓。” 半晌,她笑了笑,温和道,“阿弟,这样你可安心了?”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仲儿——”何太后厉诧。
隋霖反应过来,有些尴尬道,“朕知阿姊定是用了解药的,方才阿姊进来,朕便瞧得她莲步生风,靥生芙蓉,乃大安之态,不似中毒之样。”
隋棠也不说话,垂下眼睑饮了口牛乳。
“阿粼!”何太后低低唤她,迫求一个答案安心。
隋棠摸索席案前一碟何太后布给她的点心,捧来给她,“母后加餐勿思量,阿粼不傻,自然用得,如今好得很。”
何太后长吁一口气,频频颔首,就着女儿的手咬过点心。
“甜吗?”
“甜。”
“那母后慢慢用,我陪阿弟回勤政殿。”
从南宫的章台殿,到北宫勤政殿,有很长一段路,隋棠说,“阿弟,我们聊聊天。”
隋霖这会心乱如麻。
原本隋棠数月不入宫,他各种担忧揣测。这会见到了人,便又是一番心境。计划败,丹朱失,还将胞姐搭了进去。
他心中一点愧意,在离开章台殿时,已经被恐惧打散。他只想迫切地见到太尉,司徒,见到隋氏的三位宗亲叔伯,见到尚且拥护他为他出谋划策的人。
至于隋棠,他不想也不知要如何面对。
但隋棠很执拗,“阿弟,阿姊可否求个恩赐,许我与你共辇。”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天子偶尔重恩于臣子,是会与之共辇。何珣父子便有过这样的恩遇。
“自然。”隋霖抬手谴退侍者,亲自扶胞姐上御辇,自己随之而上。
前头开道的宫人,后面压阵的虎贲军,都离得比平时远。剩下抬辇的十六人,隋霖扫过,低声道,“阿姊有话,但说无妨。”
隋棠颔首,“是有
一些话。”
御辇走得慢也稳,隋棠的节奏与之相同,不疾不徐,字字句句缓缓脱出口。出了苍龙阙门,拐入朱雀道,北宫便出现在眼前。
三月清风拂面,风里有花的香气,泥土的湿意,春光寸寸柔软又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