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有去无回”乃反向证明蔺稷作假,原是个好法子。
三王手下各有亲信子侄,何珣父子里何昱就可前往,但显然谁也不想这般冒险涉死。
“陛下。”何昱继续道,“臣有个人选,或许合适。”
“谁?”
“长公主。”
这话落下,殿中君臣怔一瞬而抚掌称赞。
皆知蔺稷爱重她,自不会要她性命。而她即便心悦蔺稷,但到底留着隋氏血脉,此等大事,定不会言谎。至于途中若遇卫泰杀人,便只能看她天命了。
“去司空府传长公主,让她即刻入宫。”
唐珏领命离开,然从太极宫到司空府一个来回也需半个时辰,唐珏却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召回了长公主。
显然公主去而又返。
隋霖起身亲扶端正行礼的公主,道,“正好朕有事传阿姊。”
“臣亦有事要禀。”隋棠道,“陛下先说。”
殿中儿郎围视,独她一个女子,还双目不明。隋霖忽觉有些羞愧,然缓一缓还是开门见山将话道来。
隋棠闻后不语,半晌面容浮上笑意。
“陛下以为臣这般匆匆返回是作甚!”公主重新伏拜于地,恭敬道,“臣就是来请命前往的 。”
她说得心甘情感,只是尾音里拖出两分讥诮。
第45章 隋棠与宗亲博弈间。
天子处的重重顾虑, 乃是在回司空府的路上,淳于诩并着蔡汀一行与隋棠分析的。隋棠闻而即返,闻得天子话语, 竟是那样一般无二。
一时间,不知该佩服司空府幕僚知彼知彼, 还是该嘲讽这太极宫满殿儿郎,空有揣测人心的计谋, 却无有挺身而出的血性。
隋棠虽恼,却也无暇多感慨, 只开口道, “臣此去探测虚实,往来都需时日。请陛下先将粮草备好。届时一旦确定,臣以血书派飞骑送回,粮草便可直接发出。”
隋棠不会骑马, 来回只能使用马车,速度远不如单骑快。
“殿下回来, 确定司空所言非虚,臣便自会集粮发出。”临淄王闻有动他粮草的半数可能,已经开始肉疼, 这会又闻隋棠要求提前备粮,断然回绝道,“但若是作假呢?殿下以为开仓取粮是同您开妆奁抹胭脂一样简单吗?简单地不用了便丢回去?您伸伸手五个指头就能合了盖子, 老臣可是要使唤人力、安排车马再给搬回去的!”
隋棠咬着唇瓣, 被气得胸膛起伏不定, “即便有假,您耗费的不过就是车马人力。但若是真的,这般耽误连累的是一条条人命。”
“就算是人命, 那也是蔺稷的人,他们叫做东谷军。”广陵王更是不将这个自小长在荒野的长公主放在眼里,只翻眼嗤笑道,“殿下与其在这与臣等讨价还价,不若早些启程,省点时间。”
“还是说,殿下嫁作蔺家妇,忘记自己姓氏,祖宗都不认得了。”豫章王须发苍苍,拿的是宗正的派头,立的是族长的威严。
隋棠面色一阵白过一阵,浑身都在发抖。却深知晓磨刀不误砍柴工,她再快能省出的时辰也是有限的,必须让这处在她离京时便着手开始调粮,待她回信便可直接运出,如此方算真正节约时间,遂努力压下腔子里就要喷薄的怒火,不理会诸王刁难,只尽可能持着理智与胞弟对话:
“陛下,无论是蔺稷还是东谷军,他们都是您的臣子,您的子民。退一步而言,若蔺稷战死在此次战役中,东谷军俱灭,便是卫泰坐大。”
“他若做大——”隋棠立在大殿中,白绫覆眼,原是看不见任何人。然她此刻话语顿下,侧首缓缓移过,从左手三王处到右边何珣父子处,最后抬首重新望向天子,“诸位的日子未必比现在好过。”
“殿下放肆——”何珣的声音在这会响起。
“太尉闭嘴!”隋棠到底还是怒意难抑,“孤所言事实罢了,何来放肆。反而是你,已经不是第一回 这般随意地介入孤与天子的对话中。请问你的礼仪尊卑呢?难不成,您得了先帝御赐的黄金鞭,不是匡君除佞而是专门恃宠而骄的?你眼里没有孤不打紧,是连陛下都没有了吗?”
“陛下!”何珣未料隋棠不仅巧言善辩,竟还蓄意挑拨,正欲参她,却闻天子的话落下来。
“阿姊,太尉一向刚正直言,您多心了。”隋霖虽倚靠何珣,却也防他,闻隋棠那话心中顿时不豫,遂不痛不痒地吐出这么一句,给二人做和事佬。
“陛下,臣无意多言。只是还望三思,请立刻集粮征调。若是临漳王人手不够,可让司空府的属臣帮衬。”隋棠重提要事,见殿中一时静下,不由叹道,“陛下,他都低头了,你们各退一步。纵使不能海阔天空,也不至于这般剑拔弩张。您想一想,万一呢,万一他没有骗您,是真地在示好示弱……”
话又回到了最初。
昨夜里,姜灏座下的八位尚书郎已经分析得足够清楚,亦代表姜灏之意:以救援为上,使君臣同心,此乃天子立威千载难逢的机会。
殿门边的滴漏声,声声砸在隋棠心口。
“阿姊先去准备,容朕这处再行商议。”好半晌,隋霖回应了这么一句话。
“臣所需准备,无非一马一车,立时可行。还望陛下颁召,大司马处粮草立刻起调。”隋棠丝毫不让,若是等她去返之后再行调粮,不知要耗去多少时辰,“陛下,我大齐立国三百余年,乃从马背上得的天下。自第三代帝王高宗皇帝起,更是以武立世,辅以文治国。祖宗有训,隋家子孙当于太平岁月握笔,风雨年间饮马。皇朝式微六十载,早已风雨飘摇。所谓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今日之景纵是陛下亲临前线也不为过。时机稍纵即逝,放手一搏又何妨,山河本就疮痍,帝位本就不稳,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然陛下非要行稳健之态,持谨慎之姿,臣亦无话,且代行这一遭。只是臣走九十九,陛下不能随之一步吗?”
“还有在场诸公,敢问临淄王,粮草是你个人的吗?你守着粮仓是打算将
其作鸡生蛋,饲你临淄一脉子子孙孙吗?还是打算看哪位诸侯赢了破洛阳之际,你且奉上去,作你投名状?”
“还有豫章王,闻你曾也上过战场,怎么年纪上长胆量却在倒退,越活越回去了?今日孤代帝前往,乃臣为君分忧,无话尔。然你亦为臣,于孤比,尚是七尺儿郎,竟也这般畏畏缩缩,请问可有愧矣,可有脸矣?”
“至于广陵王,您七十古来稀,本该是安享晚年的时候,却还领宗正一职。不知道的以为陛下无人可用,劳您如此高寿躬身在职。知道的实乃您膝下子孙不成器,个个纨绔,一时竟不知该怜您后继无人还是嘲您看不穿眷恋权位不松手!”
隋棠转向右手处,面对何珣父子,索性不再言语,只借着一点光感坐去一方空置的席位。
当气已出完,心渐平和,长长吁了口气。
这厢倒也不催了,仔仔细细理过曲裾深衣宽大的垂云广袖,又施施然抚云髻,拨正一枚青鸾衔珠步摇,重插两枝埋在叠累的青丝中因生怒松动滑出的缠金白玉钗。
一副就差唤来侍妆女使,给她重新更衣理妆的模样。
殿外,本在阊阖门久等不回的司空府属臣不知何时也回来于阶陛之下,原闻公主话语朗朗痛斥高位,心中正是激昂钦佩之时,转眼却见声息人定,妇人慵懒挽妆。一人情急就要入殿,为淳于诩和蔡汀双双拽回。
淳于诩领悟隋棠熄声之举,此乃博弈之间以退为进之法。
蔡汀恨齐隋皇室久矣,存反心千万日,今日不由多看了一眼这位不曾享过子民供养的隋家公主。
盛夏日艳阳高照,日光耀得人眼前发晕,勤政大殿里,又是冰雾缭绕,如此从外往里看去,一切都如幻境。又因公主归坐歇声,两侧臣子望不见,只剩得御座高坐的天子,面目模糊,眉眼不清。
许久后,传出一个青年声响,“殿下还是快些启程,如您所言,时辰便是人命。”
是中郎将何昱。
何氏族中鲜有的文武齐备的后生,他算是族中翘楚。
只是到底少了沉稳,这话一出便是落了下怀,公主依旧慢里斯条掖襟捋袖,缓了缓方勾唇笑道,“孤一介女郎,便是去地底下见到了祖宗,祖宗大概也不屑斥责孤。总有儿郎们排在孤前头。”
她挺了挺背脊,直面对案的三王,笑意不减讽意更深,“孤长于郊野十三载,飘零似飞絮,吹打如浮萍。后得天子归迎,加恩赐爵,原是手足聚首,天伦重享。继而下降于臣,凭心而论,是桩好姻缘,孤是喜欢的。若将今日比之昔年浪迹漳河时,说一句从低洼至峰峦也不为过。只是孤于低洼泥塘尚处之,左右再过回那般日子,脱了锦鞋凤履还于赤足罢了。倒是诸位,脱得了鞋吗?”
一众宗亲不是她叔伯便是祖翁辈,先是被她直言斥责后又被她这般戳骨质问,想要训她却又觉尚有几分道理,一时间彼此眼风扫过,摆出一副不予理会之态。